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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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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说
        2022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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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慌张 / 朱华

        女人在这挂着“客栈”招牌的独立屋附近转悠了良久,她时不时地向客栈内张望,但却很小心,生怕被里面的人看到的样子。

        女人约莫四十来岁,白净清秀,戴着的那副古驰眼镜,使她不像这新界的村民——古驰公司在香港不销这款眼镜。她拖的行李箱,也蒙了不少灰尘,显见得她是个远道而来的人。

        时近冬至,天色快快黑了下来,徘徊的女人好像终于下了决心,拖起行李箱,走向客栈。

        说是个客栈,其实就是个居家环境。新界的村屋这里比比皆是:上下三层的丁屋,自家住一层,余下的就出租。

        女人举向门钟的手迟疑了一下,然后,还是摁了上去。

        少顷,黑啡色的木门开出窄窄的一条线,探出个老太太的脸来:圆碌碌,肥嘟嘟,显着福相。眼神却是精明的,问:“租屋?”

        女人却好像给门撞到了似的,愣愣的,目不转睛地看着老太太。

        老太太并不留意女人的样子,只稍稍推开些门,看看女人的边上,继续问:“你一个人?”

        女人仍没回过神来,仍紧紧地盯着老太太看。女人的眼睛表情复杂,似乎期望在老太太脸上看到些甚么,同时蠕动着嘴唇,好像要说些什么。

        老太太听不到回答,有点不耐烦,瞟了一眼女人,又看着行李,意图在行李中找到答案。嘴上还问:“得你一个?”

        女人似乎有点失望,眼神收回了一些,迟滞一会,终于说:“嗯,我,一……一个……人。”

        女人说着一口外乡话。

        老太太一听,本来有些犹疑的态度忽地断然下来,说:“啱啱好有个单人房,可以租你三日。”

        女人“嗯嗯”着,总还是想说什么,老太太已经畅开大门,把女人让了进来。

        “Full啦!Full啦!为乜仲俾人入来嗻?”屋的深处有把男声嘶哑地嚷嚷。

        正想对老太太说甚么的女人又像被雷声惊着似的循声望去,她见到屋子深处有张旧桌子,桌前坐着个男人,男人约莫三十上下,粗壮结实。他边嚷着,边在一台旧旧的电脑前打游戏机,“咻咻咻”的。

        屋内光线昏暗,那个角落显得朦朦胧胧。女人的眼睛眨了一下,又紧看,竭力地要看清楚那男人。

        男人紧张着玩游戏,说着话,并没有转脸来。一个劲地对住电脑,一边“咻咻咻”的,一边继续嚷嚷。

        老太太示意女人把行李放在门边。自己走近男人,说:“你识乜嘢?”又悄悄回头瞥了一眼女人,再靠近些男人,用地道的新界话轻声说,“二楼嗰个长租客呢几日不是出咗埠嘅,就租给呢个咯!”更放低些声线说,“外乡人,不识呢啲!”

        男人先一愣,旋即大笑,说:“老妈子真系醒目!醒目喔!”继续“咻咻咻”的。男人一直没有回过脸来。

        老太太甩手驳了一下男人的脑袋,说:“人炒股票你炒股票,人哋炒股票赚好多钱,你就输清光!成日打机打机,我有乜嘢办法?乜招数都要使的啦!唔使食㗎?”

        男人嘿嘿地笑,并不耽误打机。

        他们显然认为女人听不懂,但显然女人全听懂了。随着两人的对话,她紧望的眼神慢慢收了回来,显出些悲凉。

        老太太走回门边来,门边有一张桌子,桌上有些本子、笔筒甚么。老太太抽出一个本子来,叫女人拿出身份证件来做登记。

        “呃,我……我……”

        女人虽然拉开了提包拉链,但眼睛还是看着老太太,似乎仍不甘心,还想说些什么。但老太太并不看她,娴熟地摊开登记本,笔落在上面,顺手弹开一只落在本子上的小虫子。只等女人把证件快快给她。

        女人无奈,迟滞地在提包中拿出了几样身份证件。

        “嗯……住边度啊……江西……”老太太边握着证件登记,边喃喃念着那上面的字。念到“江西”两字的时候,老太太稍稍顿了顿,抬眼看了看女人,像是想起了甚么,又像是要说什么。

        那边的“咻咻咻”声也停了下来。

        女人的眼神忽地又紧张起来,她瞪着老太太,又想要说甚么。但老太太却只像打了个嗝似的,稍顿,又埋下头去,核实姓名,对照身份证号码。等等。

        那边也又继续“咻咻咻”的。

        女人的眼神黯然了。

        女人住进了二楼的客房,房里给做了些小小的拾掇——表面上没有别人的东西,但柜子都锁上了。女人知道,那里面有那长租客的东西。

        老太太若无其事地越过柜子,告诉女人床头柜可放东西,贵重的物品可以交给她,锁去保险柜里,由客栈代为保管。接着,自己打头,带着女人,厕所浴缸冷水热水等等,娴熟地交代了一番。最后,再强调一遍“租三天”,松快地走了。

        女人放下行李,站在那里,觉得孤独而心痛。这是她出生的地方,她的童年、少年都在这儿度过。感觉却是这样的陌生。楼下的是她的母亲和弟弟,他们的变化很大。母亲原是个强悍的少妇,现在却成了个老太太——肥胖、白发,满脸皱纹。脸颊上的肉垂下来,像两边都挂了个鸡蛋。在女人现在居住的那个城市里,六七十岁的人看起来大多像中年人,肤白肌滑,她的母亲却这样的老态;而她的弟弟,原是个精瘦的幼童,现在成了个强壮的汉子,却还是那样懒惰。三十年了,她仍能认出他们,只因为她一直记着他们,此趟,她为着他们而来;而她于他们,却是早就淹没在了茫茫人海中。他们完全不认得她了!他们甚至没有让她开口认他们的机会,他们把她当个租客迎进来了,还是个“租上租”的客!

        她环顾房间四周,典型的客栈摆设,她的母亲和弟弟显然以此维生。他们过得并不好。布置很简陋。刚才她母亲看了她的证件后,改用一口蹩脚的普通话说这说那,很是勉为其难。母亲以前一直是自以为是的人。

        她欣喜地看到,窗前那个原木茶几是旧时的。小时候她就趴在这圆圆的小桌上做功课。她不由走过去,抚摸着桌面。那时她做手工劳作不小心留下的刻印竟然还在。她在这小桌上做中文,做英文,做数学……她的很多同学都找补习老师,她不用,她总是名列前茅。

        细细看,她才发现,这屋里的家俬不少是旧时的:绯红色的牀头柜、实木脚凳、铁制挂衣架……这么多年过去,这些东西竟都还用着。她的母亲一点儿没变,还是那么俭省。真像母亲自己常说的:财进不财出。

        女人推开窗户往外看去,她原先的家只是一间砖瓦平房,现在建起了三层高的钢筋水泥楼屋。楼层高了,却不能看见农田。远远近近,都是这样的三层楼房。有的豪华些,有的平实些,高低大小建得却基本一样。

        她茫然望着那高高低低的楼房。心又抽搐起来。

        她常听人说,童年生活是如何如何的快乐,她却没有。她的生命似乎少了一截,她总是很想找回来。

        她出生后,便不断听着她父母的叹气声:“点解唔系个男仔呢!一路求菩萨,菩萨点解俾个女仔我哋呢?”

        男孩是个丁。那时候政府出了个新政策:每个男丁长大后有一次建房的权力。可以建三层楼呐!而且不用补地价。那时候,有些人家就因为多生了几个男孩,忽然就发达了,甚么也不用干就发达了:去市中心买楼的、成立公司的、出国留学的……把她父母看得连连叹气。

        本来左右邻居脚碰脚,大家的日子过得差不多。今天你煲汤,明天我整糕,端来端去,倒也和气。这一下,人们的生活忽然分出了高低贵贱。家家慌张起来,有的四处打听政策,看看是否有否孔子钻;有的急中生智,做起买卖田地的生意来……谁也不想忽然成了“贫”的那个。贫则贱,谁甘心?

        后来在她一路的生活里,她也时常看见这种人比人慌死人的样子。各种比较,各种慌张。就会想起她自己的家乡和家人。

        那时侯,她的父母整天脸色黑沉沉的,从不正眼看她。

        她清晰地记得她的母亲每次收到别人家送来的生子红蛋,就恨得长吁短叹,那样子就像刚刚失窃了一笔钱财。

        而她就趴在这小桌上做功课,大气都不敢出,自惭形秽。

        她父母的叹气声直到她的弟弟出世才好些。她的苦难却由此加深了。

        她和弟弟过着冰火两重天的童年生活。

        那时候她十岁。幸好,她很喜欢读书,不管数学语文英语,她科科喜欢。她的读书成绩总是名列前茅。后来长大些她明白了,她喜欢读书是因为喜欢学校。在学校里,没人歧视她。老师、同学都欣赏她,喜欢她。她渴望那些。

        但是,当她小学毕业后,她的父母却提出要她辍学去街市帮手摆档,卖菜卖水果,他们说她该赚钱帮补家庭了。

        她当然不肯,读书是她所有的人生乐趣。

        父母斥责她,说:「财进不财出,女仔多读书多赔钱。女仔将来搵个老公,就有长期饭票了!」

        她的书包被甩向门外,被扔进垃圾桶。她拼命抵抗,没有书包也往学校赶。但是她太弱小,几次在去学校的路上被抓了回来,被逼着去摆摊……直到她的父亲病逝,抓她的力量减弱了,她逃走了。

        她向北漂流,把自己的名字改了,并称自己是孤儿。她打小工,做零活,倒也养活了自己,并又继续了她的学业,直到大学毕业。她在那城市工作生活了下来。

        如今,她也有自己的房子,比这三层楼还要大的房子;她也有了一个女儿,却是她和她丈夫的掌上明珠!

        为何一定要是个“丁”呢?!她不慌不忙,默默努力,不也从社会的低洼处走出来了吗?

        人生的轨迹走顺了,但生育了她的家,在她的心里是个舍不去的情意结。三十年来,人生天翻地覆,一切从无到有,但她发现,她的父母和弟弟仍然不时浮现在她脑海里。她的身体里流淌着他们的血,割舍不了。多年来,她心存不安,心存思念。为了这个,她从来不对老公、女儿说起她的童年悲伤,只圆滑了自己的“孤儿”故事。说因为家贫,父母早年把自己送给了人家,养父母亡去,便成了孤儿。给自己留下一条退路。

        早年,一个她父亲的忌日,她忍不住给家里写过一封信,但是除了问候,她竟不知道说甚么好,想起过往,仍是心痛。信寄出了,落款也只写「于江西」,没有留下地址,也没有再写信。

        她的母亲、弟弟显然没有她那种思念。她的几次想发问、她的身份证件上的“江西”俩字,都不能令他们起疑并且联想什么,不能令他们细细地多看她一眼。虽然时间过了三十年,她由女孩变成了女人,变成了一个眼角起皱的中年妇女。如果他们细细地看她,应该会找到她的少时痕迹。但是他们不。他们收了租金,竟连看也没看过她一眼。

        是的,她原该想到这样的结果。在她出逃后最初的日子里,她留意一切的香港新闻。散工工地上,常会有人带出来香港的东方日报、成报什么。她上上下下看,直到中缝里指甲大的启事,都没有看到有关她走失的消息。他们可能根本没有找过她。

        女人的心感到一阵剧痛,她挣扎了好一会,又觉惶恐,他们会和她相认吗?他们知道她是谁,会有怎样的反应呢?她忽然毫无把握。

        她庆幸自己没有告诉丈夫和女儿此行的真正目的,她取了一笔私房钱说自己出差就来了。她打算日后再给丈夫和女儿一个合理的解释,同时呈现一个美好的娘家故事。

        女人头痛剧烈,想着去街上走走,或可看到一些自己童年生活的影子;或可碰到哪个老师、同学、童年伙伴;又或者走着走着想到了,怎么做才能最快速和母兄相认。

        下楼来,女人看到她的母亲和弟弟——个在看电视,一个仍在打着游戏机,两人的神情都甚轻松。她不无酸涩地想:很显然,没有她,他们并不缺少什么。这么多年来他们是快乐的。

        女人把一个封了口的牛皮纸袋交给老太太,请她锁进保险柜。说天色还早,自己出去走走。

        纸袋里是一叠现金。这些钱是她储了多年的私房钱,也是她准备着有一天给她母亲和弟弟的见面礼。她去提款的时候,还想像着这样的情景——母亲和弟弟欣喜地拉着她的手,叫着她旧时的名字,他们左看右看,看她不够……然后,她会放开他们的手,捧过牛皮纸袋来,说:“喔,这是我一点小小的见面礼。”他们很惊喜,但会竭力推却,而她会一个劲地塞给他们……

        总之一切是美好的,不是眼前这个样子。眼前,他们冷漠而虚假地笑着。老太太说:“好,好,你签个名,返来取。”

        她什么话也说不下去了。

        其实,她已经想过了,不管最后他们认不认她,这笔钱她也会留给他们,早晚都会给他们。这是她生命的一个结,他们不解她来解。所以,当老太太拿过寄存本子登记时,她说,不用办手续,很快回来的。交了牛皮纸袋便出去了。

        女人在街上胡乱走着。三十年过去,沧海桑田,哪里还有什么街什么人呢?记忆中的田畦、小河都不见了,到处是舖头林立的街道,来来往往的人,伊伊哇哇的声音。晚间的酒楼恐是最热闹的,什么「王氏生日」、「张李联姻」等等。这些花牌倒是和三十年前一样,大红大绿,竖在酒楼顶端,渲染得整条大街都是欢腾的样子。从前的花牌好像没有这么多。

        女人走完大街又走小街,走得最多的是母亲住家的附近。小街没那么多人,但也不乏亮堂——不少像她母亲那样的客栈,串起一盏盏彩灯,招徕客人。她留意着每个走过的人,偶然和谁的眼线撞上了,她立刻紧紧盯着人家看,希望那人认出她。却总是失望。又如果谁家铁门“哧啦”一声,刚好有人进出,她更是紧走几步,设法去看那进出的人,也希望进出的人看到她。也总是失望。

        失望了一个晚上。她像普通的路人一样,没有引起任何乡邻多看她一眼。没人留意她。她自己竭尽心神,也没看到一张似曾相识的脸。而且她这时候才醒觉,自己甚至没法向人打听什么。她已经记不得小时候那些小伙伴的名或者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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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岁月如白马过隙,稍纵即逝。

        她无比沮丧,疲累地往回走。心想,直接认了他们,就直接认了他们!不管母亲和弟弟如何地东拉西扯,她也要一鼓作气把话说完!这是她此行的目的。来一趟并不容易。

        客厅里,看电视的、打游戏机的两人都不在了,一片寂静。

        他们已经睡觉了吗?女人猜测。

        女人不好满世界去找他们,心想,或许缘分叫我们明天再相认呢!

        女人感觉累了,回房略洗,倒头就睡。只想着明天该怎样单刀直入进入话题,怎样说出自己多年的思念,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女人没有留意到,楼下的寂静有些怪异,有些不同寻常。

        女人更没有留意到,她房间里的几扇窗子在她出去时都被人严密地关实了。

        ……

        第二天,女人倒毙在牀上。

        接着,这城市的报纸登载了一条新闻:新界XX度假屋,一个四十多岁的江西女子XXX烧炭自杀。……事件由东主母子揭发报警,目前警方正在联系她的家人,并进一步查找死亡原因……

        本来,女人或如一阵秋日微风,莫名地吹来,又莫名地吹走,不知所向。

        警署里,那痛苦得说不出话来的丈夫和女儿默默地收拾着女人的遗物。他们想不出女人为何自杀,更想不出女人为何来这么远的地方自杀。从警方仔细搜证的现场资料中,也确实看不到他杀的痕迹:钱包里的钱,女人的身体,房间的一切……都说明情况正常。

        他们只好悲伤地带着女人回家了。即便是家人,每个人也仍然是个体,或者都有自己不想说的秘密。

        但是,当那丈夫和女儿走向离开这小岛的码头时,突然发生了一件事,令事情急转直下。

        那十岁的女儿长得和女人的少时太像了!以至于走在街上时,有个中年女人指着她,惊讶地瞪大眼睛,叫了个名字。

        那丈夫和女儿都不知道她在叫谁,奇怪地望着那人。那人不好意思地指着那女儿说:“你长得和我的小学同学太像了呀,真的,简直是一模一样!”

        那丈夫和女儿想起了女人,痛楚地呆在那里。少顷,丈夫黯哑的声音说:“对不起,我们可不是本地人呢!”拧过头,牵着女儿的手,继续向码头走去。

        可是,边上给他们送行的警察却想到了甚么,叫住了他们,也叫住了那人——

        那人叫出的名字正是女人旧时的名字,在警方的资料里有存档。存档里记录,那个女儿在早年走失了。

        女人在街上转了一晚上没有见到的小学同学,却给她女儿撞见了。或者她昨晚撞见了不少同学,却根本互相不认得了。

        当老太太和男人看到女人的女儿时,也一下子呆住了,“咻咻”的打机声戛然而止,不由自主地同时叫出了那个名字——女人旧时的名字。

        事情如退潮后的沙滩,水落石出。

        这结果让每个人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老太太和男人几乎傻了,他们交出了牛皮纸袋,又应警方要求重演了一遍谋杀细节——如何封死窗口,如何在女人睡着后放入烧炭盆,如何……等等等等。

        老太太边说着边不断地偷觑那边已哭成泪人的女孩——她的外孙女。这真是她的家人啊,一模一样的脸盘,她有了第三代了呀!可是……老太太死命地捶打自己,圆圆的脸此刻已经痛悔成了一个烂山芋。

        事件很快结案。

        一直悲愤难抑的女人的丈夫听了老太太的交代,知道了妻子的过往,也猜出了妻子的心思。

        临离开这伤心地之前,女人的丈夫把牛皮纸袋交给了警方,希望警方转交给锒铛入狱的老太太和男人。他要代妻子完成她的心愿。

        临别,那满眼泪光的小学同学仍然对那女儿说:「你长得跟你妈妈真像呀!尤其是苦痛的表情,和你妈妈的小时候太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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