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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说
        20230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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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鼓楼

        为了筹备画展,我似乎已经殚精竭虑,可总觉得还“少点啥”。为了寻找答案,决定放弃陋室,不断地扩大出行半径。直至走上鼓楼,远眺缥缈中金丝裹着红日,近瞰如立硕大花瓣的蕊心,复冲回地面再回头,眼前似乎站着一位慈祥的尊者,让我如痴如醉而又必恭必敬。

        渐渐地发现一位白头发的老人每天下午都会来到墙根坐那么一会儿。她清瘦个子不高,目测站直不过一米六,因为上半身几乎与地面平行,所以整个身形显得更小,四肢像是划动的船桨。白地蓝碎花上衣,黑色裤子,软底布鞋,干净利索,偶尔用手绢擦汗。她总是低着头走到墙根,然后抬起头手扶墙壁慢慢坐下,眼睛望着前面固定的方向。当你觉得那是尊雕像时,她长长地出了口气,拽平衣角,轻松地转个身将头靠在墙上,“睡”那么一小会儿,然后拍打着墙面说着什么,站起来,双手把碎发拢向头顶小小的发髻,之后快乐得像捡着元宝的孩子。当她走过墙角会立刻低下头,用下颚拢住心中的喜悦,一双欢快的手臂也恢复正常的摆动,最后消失在人和房子构成的世界。

        每天如此,从夏天的浓绿到秋日的金黄,她从不缺席。总是那个时间,那样默默地走来,静坐,欢快地摆着胳膊,又戏剧般地怀揣着幸福离开。她不理会周围的人和事,就算我在离她几尺的地方展着画板,也无动于衷。她依然是那样看着远方,扶着墙面说悄悄话,偶尔有红晕挂上脸颊。不知为什么画着画着,我的眼角就湿了。

        树叶已经凋敝,只剩下枝条像是鞭子不时抽打着空气,我担心她会冷,就换了位置,寻思着能为她挡点风,可是风并不给我面儿,也不怕我,径自吹到她身上。但是,她比风硬,永远岿然不动。一场薄雪给地上铺了一层白,她穿着臃肿的棉衣,系着红头巾,和红墙雪地融为一体,只有那身黑衣服更像是阳光下的影子。

        突然,几天不见她,我有点失落,竟不自觉地更早来更晚走,只巴巴地盼着她出现。那个地方像是她的专属,本地人约定俗成似的都绕着走。我开始在附近守着,故意别开不知内情的游客,好让那磁场完整永久地保留,等着它的主人。

        虽然很尽职,但还是一不留神,就被一个中年男人钻了空子。他不偏不倚地走到那块专属的地方,随即蹲下。好像心爱的画被突然撕了一样,我急步冲过去:“这里是文物,马上走开!”不知是不是我的声音过于威严,对方怯怯地看着我,眼里满是委屈:“这里有我母亲的半条命,如今她快不行了,我想帮她带上。”看着熟悉的白色蓝边手绢,特别是经久揉洗才显的凹凸经纬,让我立刻想起那位老人:“你......她?”我突然语无伦次,打开画夹,“这个人,您认识吗?”中年男人惊喜地确认:“她就是我母亲!”未免突兀,我想聊得自然:“她怎么没来?”话已出口才想起来他最初的话,好在对方并没介意。他叹了口气:“就剩一口气了,她是不放心这,所以想捧点土回去,让他门也好团圆。”他可能是看到我愕然的表情,“当年母亲和父亲经常来这儿。有一天,母亲险些被日本兵祸害,父亲情急之下杀了他,然后就跑出去参了军。”中年男人看看城墙又看看我,“我是过继的,应该是母亲的娘家侄儿。她说只有亲生的才叫妈,所以我管我妈还叫妈。”看我听的认真,也可能真把我当成了文物管理员,“父亲走后再没回来。后来有两个穿制服的人,带来一封信和一些钱说父亲去了台湾。母亲一直珍藏着那封信。直到我上学还拿出来让我念……我说是阵亡通知,她就哭还打了我。那是我平生唯一一次挨打。那时小不懂事,经常看见她抱着信哭,以为是信的毛病,就把信给烧了……母亲哭了一天一夜,不吃不喝三天后,她就来到了这……”我帮助他把土捧进手绢,像是捧起整座鼓楼。

        一夜未眠,老人和红墙说话时的娇羞、腼腆、怨怼、乃至生气后的原谅,在我的脑子里形成了反复跳动的画面。亮天后,感觉眼角皱巴疼,对着镜子看到了白色的泪痕。

        二、小巷

        古色古香的胡同口有家小卖部,门楣上还隐约能见供销社字样。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胖女人,她收了钱,让我自取。我拿着酸奶没有离开,貌似想看边上的人打牌,他们在查四家并不在乎我的存在。胖女人走出来递给我一个马扎:“来,坐会儿。”我也就势不客气地坐在了她对面,“总看你在那画,你是个画家吧?”

        “算是吧!”我不好意思面对她满脸的崇敬,顺势打听那位老人并说,“我画了她,得给她钱。”

        “那你可给不出去了。”胖女人半开玩笑地咧了下嘴,转而几分神秘地,“就那么一口气一直挺着,昨个后晌,得到那包土就闭眼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觉得心在往下沉,像是个千斤坠压在了马扎上。

        “你二大爷没事吧?”旁边打牌的一个花白头发插了句觜。

        “还说呢,可把老头儿害苦了。”怨气在胖女人的肚腹里迅速地膨胀,不断战胜着理智和涵养,似乎准备随时冲破皮囊,“你找的那个人是娄氏,在娘家时叫三丫,婆家姓娄。二大爷为了她一辈子没娶……我们家一直卖她的咸菜……”她用嘴指指柜台边上的大缸,“这么些年,她就靠腌咸菜养家糊口,也怪不容易的。”发泄完,胖女人脸上重新展现和蔼宽容的肌肉。我突然很想尝尝那咸菜,甚至决定送给所有的亲戚朋友,就付了钱说出来时再拿。

        巷子不深,很快就见一片缟素,白布包裹的青瓦房,像立时穿越到了民国。低矮灰暗完全看不清里面,不过两米的院子,比外面的路基还低一大节,站在街上就能看到房顶。想起胖女人说的:“她誓死不搬,整条街的改造没法进行。大家伙也明白,她是怕男人回来找不到家,可是都知道她男人死了,只有她不知道。”

        我没敢走进去,是怕自己高大的身形破了它的格局;是怕自己的冒失给他们带来困扰;是怕自己挡住了门牌让远归的人错过。这里是他的家,是她等了一辈子的地方,这里的一砖一瓦,乃至每一粒尘埃都包含着浓浓的情意,空气中充斥着爱的味道。那个磁场令人羡慕到窒息,那份尊重叫五体投地。

        “您这么着不行!”声音来自斜对面,帆布雨搭下的躺椅上偎着瘦弱的身形,边上的人躬着身,“母亲让我好好照顾您,您这样,她会出来打我的!”一句苦涩的玩笑带着更多的无奈。娄氏过继的儿子,面容比昨天更憔悴,几乎和身上的孝袍成一个颜色了,眼睛红红的,好像随时都能睡着。我说明来意,他立刻拒绝,“不要钱!我儿子认识您。您是大画家,可以把画买到国外,如果能让他看见,他能回来看看母亲,就是我八辈子修来的福!”

        我还想解释,突然有人喊:“客到!”娄氏的儿子用力地抬了抬眼皮,扶着腰间的麻绳往回走,家里必须要有孝子谢。

        “她早就知道!”躺椅上的老人非常瘦,眼窝塌陷,上下眼皮紧挨着,鼻梁很高,嘴唇没有血色,微微翕动,“家信哪有盖大戳的,她又不傻,早就找人看过了。那会儿公婆还活着,她不让说。每年的忌日,她都偷着给他烧纸。公婆都死了,又过继了儿子,就愣是要等他。”他像是自言自语,任凭风吹乱了他稀疏的白发,却一动不动。旁边的小桌上有一碗盖着肉菜的米饭,两个馒头和一碟咸菜,还有一个掉漆的搪瓷缸,盖子没有盖严,飘出一缕热气。我帮他掖好被吹起的旧毛毯,试探着在他旁边蹲下:“您喝水吗?”

        老人没有理我,继续喃喃地:“她傻呀,没人照顾不行!”想起胖女人的话,断定眼前人就是二大爷。难道......我没敢再往下想,就打开画夹:“大爷,您能帮我看看毛病出在哪吗?”几乎被粘住的眼皮微微拉开条缝,当看清楚是娄氏的画像时,老人的眼睛立刻复活,放着青春的光芒,甚至脸颊泛起羞涩的红晕,表情像是十七八岁的少年。继而不好意思地别过头去,两只手不自觉地移到了毯子外面。

        “把它送给您,行吗?”

        一双清瘦又粗糙的手颤抖着接过画,又似不经意地随着下落的手臂放在了腿上,随即有两颗泪珠滚出眼角,他的头用力地向上仰。我把一打钱交给门口的管事,同时把左手的食指竖在了唇上。

        身后传来老人清亮的嗓音:“谢谢您啦!”不知道是谢我送他画像,还是谢我给娄氏的钱?总之,就是觉得,有这样的人在,他一定是把一切都安排的妥当,让所有困难都远离娄氏,可娄氏心有所属,对他无情正是因为她用情至深。

        像是误闯了禁地,窥视了圣果,窘态扼住了喉咙,我想尽快地离开,像个淘气的孩子要逃跑,甚至忘记了拿咸菜。脚下的水泥路柔软如湖面,与旋涡中升起潋滟,缥缈间凝成气旋,向上,不断向上,这正是我想要的东西,它迫使我要立刻回到画案前。

        三、画儿中

        第二幅:

        一个外埠的学徒,经常看见一小个女人扛着大包袱,像蜗牛一样穿行在街巷。把干净的衣服送到一些人家,再把脏衣服装进另一个包袱里。于是,那个大包袱变小变空,另一个小包袱又变大变沉,有时甚至要连拖带拽,但她却总是微笑着。他趁人不注意告诉她咸菜市场很大,并把一包盐偷偷放在要洗的衣服里。当然她最终发现并付了钱,他也同时告诉她腌咸菜的技巧,并说服掌柜收她的咸菜。后来他在她住的胡同口开了杂货铺,专卖她家的咸菜。

        可是因为公婆的病,她的日子始终没有起色。自从那个外地货郎帮他念完那封信,她又小了一圈,像少了半条命。在鼓楼下呆了一宿,开始还能听见她呜呜地哭,后来就没声了,好像睡着了。早上起来整个人就弯了。脸上却挂着僵硬的笑意,就像是刀刻上去的一样。

        他每每进了咸菜都把钱放在柜上,始终坚持“男女受授不亲”。他的尊重也不容别人亵渎。买了娄家对面的房,却堵了正对的大门,而在房山开偏门。

        17岁少年为爱坚守了一生,只是不远不近地看着、护着。建立在肉欲之上的未必真爱,而真爱的幸福也只有自己才知道。我想像着他的伟大,画出来的却只是那把已经包浆的躺椅。真爱是溶进骨髓的,它植根在生命的细节里。当你艰难困苦时会不自觉地叫出他的名字,而他就像真的出现一样,会让你的心“酥”得热那么一下,然后再抬起头继续往前。“只要有你,我能跋山涉水!”

        第三幅:

        漂亮的三丫,是多少人家想娶的媳妇,可是她偏偏把又黑又长的辫子盘成发髻,将自己变成娄氏照顾他生病的父母。常年的劳累和营养不良,使她已经脱相。让人不忍心往她身上再加半根稻草,于是来人谎称青年去了台湾,把抚恤金说成是对老人的孝敬。她确认过,但她更愿意相信他活着。娄氏的腰弯了,可是她的脊背却始终笔直着向前,寻找等待着,似乎这样能更早一点走近他。谁能断定没有意外,也许他们弄错了,说不定哪天,他就那么突然回来了。他回来了,一定得有家、有家人在等他。

        一颗眼泪不经意地,落在娄氏画像的右下脚,未及擦拭即已晕开,像是被抛弃而又苦苦挣扎的生命,又像是于一片干涸中燃起的希望。

        她身后鼓楼的窗户像是凝望的眼睛,飘翘的檐角似是伸入天际的手臂,抑或是手臂上延伸的眼神。

        “摇摆鼓楼”是这个组合的主题,也是整个画展的主题。真心希望有一天,有一个人能看到,看懂,然后回来给她一个交代。

        恍惚间我似乎看到一个还算挺拔的背影,梳着平头,或者带着深色礼帽,站在画廊的主位前凝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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