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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学文《有生》:“体验”的复调和人性百科书
        来源:文艺报 | 李浩  2020年08月28日08:50

        《有生》有着相对宽漫的时间跨度,小说中的“祖奶”和其中的众生经历着百年时光里的全部曲折、疼痛、起伏、爱欲和时代变迁,以及这种变迁中个人命运与社会认知的转变。小说貌似书写个人和个人史,但它更为内在和险绝的是胡学文的“野心”,他野心勃勃地试图借用《有生》勾勒他看到的、体味的、认知的时代面影和命运面影,试图让自己写下的每一个句子都是体验和体验的总结,都“经历过沧桑”。“祖奶”是一个具有寓言式的象征,而她接生婆的身份也是寓言化的,它意味着生殖、延脉、新生,也意味未知、到来和慢慢彰显的力量。依借这一身份和能力,“祖奶”获得了生存的微弱保障,是她得以历经百年、在种种波澜和波折中得以活下来的支撑,更重要的是,依借这一身份和能力,她得以进入到各家的生活和历程中,接触到人世间的百态和各色人等,接触到他们的生活和内心。

        就小说的写作而言,想到是一回事,将它完成并充分地完成又是另一回事,它考验着作家的智慧、耐心、设计和才能。就《有生》而言,胡学文在这一向度上的展现是成功的,让我们看到了丰富、多样和内在深刻。和“百科全书”的宽宏相称,《有生》几乎可算做乡村版“清明上河图”,所有在乡村发生和可能发生的在这部阔大的书中都可寻见影子,我们所熟悉的人和事件几乎都可在这里寻到,更重要的是,他们的爱与哀愁、痛苦与欢愉,他们心底的种种计较和掂量,他们的在意和装作不在意,他们的固执、冲动、善良、奸佞、虚荣、忐忑、怯懦和欲盖弥彰的欲念,都在其中有所展示。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有生》也算是农村人性百态的“百科全书”式图谱,与之相匹配的是书中所展示的胡学文写作中博物志的理想、风物志的理想,以及民俗志的理想,胡学文巧妙地将它们一一揉碎,散落于小说的叙事中,和小说故事水乳交融。在这里,我也必须赞叹胡学文讲故事的能力,那么多丰富、极有弥散性和掩饰性的人性微点不仅被他一一捕捉,更是在他的粹取、分解、凝结和融合之后,交给有限的几个人来承担,这显示了小说家的笔力。小说中,作为核心出场的人物并不多,祖奶是最重、最被强化的一个,其他的人物与其构成了时间之网、命运之网,他们都携带着自我故事的连线,他们彼此连接、相互纠缠。于是,这张有着强烈的严密性而环扣众多的蛛网得以更大地延展,几乎望不到头。

        以乡村为支点,以熟悉的生活和这种生活的提供为支点,胡学文削繁就简,同时添枝加叶。削繁是为了让故事和命运的精彩更为集中有效地呈现,而添加枝叶则是让故事产生更为微妙的丰富性,让它更能有“总谱”的阔大复杂,更具有“百科全书”的性质。在小说中,胡学文建筑起庞大的喧哗,这喧哗极有复调感,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一样,也是以“体验”为基础的,“体验”是这部小说的核心词:所有的人与事物都围绕着“体验”来书写,他们一一伸出自己的感受神经,与那头“时代之兽”发生触碰、摩擦。充分尊重甚至迁就生活的多向和多意,让其中的每个人物都成为自我行为和思想的主体,每个主体都只听从他的心灵之声而不是作家预想的主题的意志。其难度巨大,是因为每个人物的主体性会大大地冲撞和破坏小说的整体感,很容易成为按照“个人意志”各自奔跑的骏马而不顾他们共同的马车。事实上,小说往往会对生活说“不”,它不等同于生活,也不会将生活的种种碎屑全部纳入而不加修减。为了“整体性”,胡学文削减了人物,他做大做强了故事中“祖奶”的声音和体验,其他的人物在她身侧多少会形成环绕感,这样当然就强化了凝聚。碎片拼贴的方式也有意地配合于小说的整体性,他不让某个人的故事在叙述中太过突出而夺去“祖奶”的光,形成分流,时空的不断穿梭、闪回和交织也是有益于小说整体性的,这样的手段可以不断地让每个人的故事与“祖奶”的故事、“祖奶”的今日发生联系,让向心的线始终在着并且时不时提示一下。

        与此同时,在如此浩大繁复的《有生》之中,我们会发现胡学文多少克制了自己的细节描写能力,他少有绵密、复拓的铺陈,这当然也是为了整体性而做出的取舍,他充分地、创造性地使用着“道具”:一只不断在窜的蚂蚁。胡学文让它始终存在着,从小说的开头“窜”到小说的结尾,它成为另一条可见的、夯实的串连之线,让整体性更为明晰。这是作家的缜密心思,是他在“危险”和不断的“危险”中建立起的平衡,它对理解小说至关重要。我猜度,胡学文之所以如此,是他对“体验”的看重,他应是认为理论(或思辨的意识)是灰色的,而真切真诚的体验之树长青,那些来自生活体验的感受应更具生命力,当一种理论(或思辨的意识)经年之后变成常识或被证伪,它的价值就会遭受减损,而来自生活的真切体验、情节与细节则能有效避免这一减损,只要它是活的、丰富的,能联接人类共同情感的,那它就可以不断地被丰富、被重新注入“新意”,就像希腊神话里的那些故事,就像莎士比亚戏剧中的那些故事。必须承认,小说里面那些真切的、具有气息和意味的情节细节经得起时间的磨损,它总会在某些时刻重新被唤醒,重新焕发出新意之光。另外,“体验”是浑浊的,它不具备明晰的、单一的阐释向度,而恰因这一点它有了更强的、更丰富的容纳,对阅读者的人生经验也是一种唤醒,它呼唤参与并让你与之“叠加”,构成文本的多重。

        百年的生活变迁、风起云涌,有着太多的巨变和壮阔波澜,然而它也是被反复地言说和书写的一段历史,历史学家、社会学家也提供着多侧面、多角度的深刻认知,它们自然而然、或重或轻地影响着胡学文。胡学文当然不希望自己是渺小的后来者,他也愿意更多地发挥作家的长处而不是短处,有意让这份长处发挥到极致,他要成为“人类的神经末梢”,将那些大得不得了的历史、时代、命运和它们的给予变成个人感受,让个人来承担、负载和触动。

        胡学文注意到时间和时代之变,注意到这变所带来的变动,注意到它对人生、人性的深入影响,但他更为看重的却是某种不变,是那些不因时间和时代之变而轻易改变的东西,是那种可能、可贵和可怕的恒定,是人和人生中的种种相遇。他将故事的时间拉长,他要在不同的时段和不同的境遇中考察和掂量生与死,生存和欲望的关联、欲念的生出与控制、当下和亘古的烦恼等等。胡学文愿意审视这个存在,展现这个存在,并和我们一起凝视和思考这个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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