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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熊育群:挑战与超越
        来源:文艺报 | 熊育群  2023年03月27日09:02

        2019年9月,我到江门体验生活,先是住在开平市塘口镇仓东村,后来搬到了升平村的升平墟,这一住就是近两年。开平是侨乡,到处可见碉楼,是世界文化遗产地。

        两年前我来赤坎古镇采访,创作了长篇散文《双族之城》,其百年变迁史可以折射出中国近现代甚至世界大历史,更难得的是古镇发生了一件大事:一家世界级的公司正在开发它,古镇摇身一变,成为了粤港澳大湾区旅游旗舰项目。它无疑是乡村振兴独特的样板。这一次来“深扎”,就是以它为原型,创作一部属于粤港澳大湾区侨乡振兴的长篇。

        古镇建筑大多是华侨的房产,屋主已数代更替,他们的后人散居世界各地,镇政府开展房屋征收,其难度可想而知。由于牵涉到利益、家族情感和历史与文化传承诸多因素,各种诉求与纠葛层出不穷,这里不只是一个利益相争的平台,还是人性展示的舞台,乡村振兴的实验场,新旧观念碰撞,记忆与传承、发展与守护、过去与未来、推陈与出新等等,其复杂程度超乎想象。

        赤坎古镇是一座家族之城,司徒氏和关氏南宋时自中原迁徙而来,世代在此居住。明代关氏参与了上川岛海上丝绸之路民间贸易。清代,两族在潭江边开埠,他们以一条塘底街为界,建起了赤坎墟。鸦片战争后,有人到美国西部淘金,又修建太平洋铁路。他们赚钱后回家乡建起了这座欧陆风格的城镇。

        我采访先从征收者、被征收对象开始,切入当下的热点,甚至参与征收,调解了一个最尖锐的矛盾。

        华侨在这部小说中占据十分重要的位置,海外华侨是我采访的重点。“深扎”前,我去了美国的旧金山、洛杉矶等地,深入华侨家族与家庭走访,登上当年拘留囚禁华人的天使岛,寻找留下华侨足迹的伐木场、太平洋铁路、渔民村。

        古镇要重现昔日风采,民间工匠的手艺我得了解,于是,我蹲在工地上看砌匠砌砖、拼图;找到灰塑大师,徒手爬上屋顶,看他在屋脊塑出花鸟虫鱼;又远寻窑址,在白沙水边废弃重又修好的窑里,观看烧窑……

        华侨与大海紧密相连。台山面海,是我另一个深扎地,这里是华侨最早出洋的地方,当年华侨从广海码头上船,飘洋过海,走向世界。我多次到广海镇、川岛镇采访,在上川岛发现了道光初年乘帆船到美洲的甘泽浓,他最早踏上了美国的土地。一百多年前,一批渔民驾着9米长的渔船横渡太平洋,堪称世界航海壮举。我寻找他们当年出发的地方。岛上有方济各墓、花碗坪,我向当地专家了解宋元明清时期通商情况,造船史、航海史等,还到鲲鹏渔民村渔民家做客,跟渔民海上捕鱼。

        在升平村,我跟村民交上了朋友,我们无话不谈。我的脚摔伤了,有人到镇里给我买药。一次重感冒,有人找关系连夜给我送来进口药。深夜采访回来,有人送来自做的鱼羹、点心。有个业余爱好养蜂的餐馆老板,多次采了蜂蜜送我。晚上散步或是喝茶的时候,他们给我讲村里和碉楼里发生的故事。祖宅村、上塘村婚嫁喜事请我喝喜酒,丧事我也主动去,新房奠基,晚上的净土仪式我从头跟到尾……

        在外采访,有时饿了吃饼干,有时跟和尚吃斋,有时在采访对象家里吃饭,到食堂就餐,我常常披星戴月而归。我的采访记录有40多万字,收集了千余万字的资料,书报刊堆满了书房。

        随着采访的深入,我意识到自己遇到了写作生涯中最大的挑战。首先是要不要用真实的地名、家族名、姓名、事件……如果不用,会失去很多精彩的内容——家族的迁徙史、众多的名人与传说,赤坎独有的传奇包括地名所含的历史与文化信息,它们无可替代;而小说求“真”的品性、真实的气息也难以形成。但如果用,麻烦很多,如何处理小说与现实中人和事的关系,我可能会被卷入现实的矛盾中,譬如两大家族、征收、镇政府班子中的各种矛盾,都会对号入座,还有牵涉的史料、历史与现实事件都不得有误,需要做大量严格的考证工作。再者,小说是虚构的艺术,虚构与非虚构的关系又将如何处理?

        我想,地理、地名、家族、真名实姓人物、主要历史与现实事件谨循真实性原则,但情节、非真名实姓人物则遵循小说创作规律。

        这样的设定偏离了我魔幻现实主义写作的追求。百年赤坎非常魔幻,但是不是要用魔幻手法?我想,赤坎历史和现实的勾连如此梦幻,如果以魔幻现实主义的手法来写,魔幻反倒失真了,缺乏力量感。要是以写实风格写出魔幻,也许更加震撼人心。我想到库切的《耻》,它写得极其逼真,同时小说味又十分浓郁。我想尝试把虚构与非虚构打通。这对虚构提出了极高的要求,要让虚构无迹可寻,让小说真实得像非虚构作品,还要确保它纯正的小说味,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面对如此纷繁复杂的现实与历史,小说一时不知如何下手。我写的内容需要现实与历史结合,时间跨度一百多年,甚至延伸到了几百年,空间从东方到西方,两大家族牵涉的人物众多,还有家族之外的传奇人物、参与项目开发的镇政府与两家大公司……但我并不慌,我对自己的写作是有信心的,就跟万物生长一样,自有它生长的规律,我要做的便是随物赋形。

        我先设定主要人物和主要场景,考虑把场景设定在民国初期建城和当下古镇旅游开发;海外相关联的地方则选择旧金山,相对应的,旧金山也有两个时期,一个是百年前的,一个是现在的。两个家族则以司徒氏为主,关氏为辅,徐氏作为补充。人物主角一个是民国时期建城的司徒文倡,一个是现任镇长司徒誉,前者是后者的曾祖父。两者所处不同时空,小说中他们以偶数章与奇数章交替出现,彼此象征、印证、呼应与对话,在一种轮回中表现人类一些生存的真相,传承着一种精神,特别是时间让死亡呈现,命运也获得到了清晰的肌理。

        两人相隔近百年,如何转换和连接?按家族生命递延的线性时间显然不行,时空必须跳跃和压缩,于是,司徒不徙出现了,他是一个结构性人物,也是百年历史的象征人物,连接起了赤坎的历史。

        长篇小说不同题材创作手法完全不一样,几无经验可循。从前我写小说没有写过大纲,这一次写起了大纲,但只是简单的设想。我又把重要的事情列进来,还有人物关系甚至一些写好的段落也以小号字放在里面,大纲乱得只有我能看明白。思路是在写作中渐渐清晰的,小说完成稿与大纲有很大的差异,无论人物还是情节甚至语感,它们都有自身的逻辑,人在哪个山头就唱哪个山头的歌。

        进入创作,我在大雁山上把自己封闭起来,与蛇虫为伍。小说从赤坎古镇旅游开发切入,在粤港澳大湾区和乡村振兴的时代背景下,在横跨太平洋两岸的宏大时空与地理中,由两大家族代表人物展现出全球视野下的传奇人生与生活、家国命运。小说既书写中华文化传统的赓续、社会变迁与生命历程,又挖掘民族性和人性之光,家族的历史、古镇的历史、华侨的历史,甚至广东、中国和世界的历史交融一体,风云变幻,我力图写出它的史诗性。

        写作是一个脱实向虚的过程,我一连写了三稿,无数次修改,很多东西需要舍弃,痛苦不可言状。直到完稿写下日期,时间刚好一年。我发现自己的头发熬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