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丁丁历险记·蓝莲花》的一处地名
比利时人埃尔热(Hergé,本名乔治·勒米Georges Prosper Remi 1907—1983)的《丁丁历险记》,是一套风靡数十年的经典漫画书,其中的《蓝莲花》一部,因为故事发生在近代中国的上海,更能引发国人的共鸣。上世纪80年代刚读小学时,家里给买过几册零散不全的《丁丁历险记》小人书,其中就有《蓝莲花》,尤其爱不释手,封面封底看得破烂,最终书也不知哪里去了。后来再给自己的小孩买《丁丁历险记》时,早已改为彩色的大开本。不仅为了重温童年旧梦,实在是故事太引人入胜,成年人拿起来也放不下,只好趁机再看一遍。
看到《蓝莲花》时,一处地名引起疑惑。书中写丁丁从上海坐火车去寻找被绑架的方世英教授,不料途中铁路被洪水冲毁。丁丁在江边救下中国少年“张仲仁”之后,两人步行去“Houkou(英文译名Hukow)”。给小孩买的是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2013年印刷的版本,此地名翻译为“浦口”。但少时看的版本却是“浒浦”,只因“浒”字当时不认得,直到后来读了《水浒传》才知道读音(“浒浦”现在当地的读音又与《水浒传》不同,则是后话),所以印象深刻。两处地名翻译不同,所指也不是同一地,不禁激起了好奇心。
根据记忆查询所知,小学时所读为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4年版,由李秉刚先生译自法文。到底还是喜欢丁丁的人多,居然有读者对照法文、英文、中文的两个译本,一一作了评点。一位网名“慕释极”的朋友,在“丁丁历险记吧”中说“文联版前后矛盾了,黄浦江的翻译与前面相同,没有采用英法文中的扬子江,Hukow(法文Houkou)前文翻译为虹口,现在是浒浦了。另外两个中文版都是浦口。”法文原文说:“Je partirai donc demain matin pour HouKou,sur le Yanq Tsé Kiang.”英文翻译为“I′m going tomorrow to Hukow,on the Yang-tze Kiang.That′s where the ransom for the professor is to be paid to the kidnappers.” 法文地名用的是法国远东学院拼音,Hou对应的正是今日《汉语拼音方案》中的Hu。英文用的则为邮政拼音法,是在威妥玛式拼音法基础上制定的,Hu对应《汉语拼音方案》中的Hu,kow对应kou。所以无论法文还是英文,对应的地名都只能是“hukou”,浦口、虹口都对不上。并且虹口就在上海市内,不用第二天专坐火车去。而浦口在南京,与南京城隔江相望,是津浦铁路的终点。在民国时期尚无跨越长江的桥梁时,也没可能从上海乘坐火车去浦口。至于有版本翻译成湖口,译音是对得上的,但地理上讲不通,因为湖口在江西,距离也实在太远了些。
长江边上有一处地名“浒浦口”,应该就是丁丁要去的地点。只不过书中将“浒浦口”省作“浒口”,“Hupukow”于是变成了“Hukow”,以致出现各种译名。“浒浦口”译作“Hupukow”是有线索的。网络上见到一封1946年8月从江苏浒浦口寄往美国的实寄封,英文就写作“HUPUKOW,KIANGSU CHINA”。邮戳上有“江苏、浒浦口”字样。翻检1990年编写的《浒浦志》,浒浦口邮政局在民国十年(1921)由常熟县邮政局代表所易名而来。
《蓝莲花》里,丁丁在江边救起落水的“张仲仁”。“张仲仁”说,他知道到浒浦的捷径,于是抄近路赶去,并到达一座风景甚佳的寺庙。所谓“近路”,还是山路,而实际上浒浦地处长江下游的平原,离最近的沪宁铁路(民国时因定都南京,也曾称京沪铁路)火车站几十公里,估计要乘船沿浒浦塘(今名常浒河)才到。浒浦原是江苏常熟的一个镇,濒临长江,清末民国间已成鱼类和南北货集散港口,商号众多,颇为繁华。民国《重修常昭合志》卷二疆域志·市镇:“许浦镇,原在县东七十里,宋绍兴间置镇,嗣立水军寨,军民市易为盛。后为江潮所蚀,其地入江,市集遂迁于内地,距城四十二里。跨港有南北二木桥,亦名彭家桥。港东西有街各一道,西南有小横街二道。有关帝庙、城隍庙、龙王庙、法解寺、圆通庵、太平庵、静度庵。”《蓝莲花》里丁丁和张仲仁到达浒浦,进入寺庙,被假扮摄像师的人用伪装照相机的机关枪袭击。当年埃尔热描绘的,说不定就是这几座寺庵中的一座。浒浦历史上不仅是商业繁荣、交通重要的小镇,抗战期间更成为军事要塞。1932年中日《淞沪停战协定》附件规定的中国军队防地,“由安亭镇正南,苏州河北岸之一点起,沿安亭镇东最小浜之西岸至望仙桥,由此北过小浜至沙头东四基罗米突之一点,再由此西北上至扬子江边之浒浦口,并包括浒浦口在内”。《浒浦志》里还提到,常浒河河道原在浒浦镇入江,因下段弯曲浅窄,于1980年另辟8000米新河下游人工改道,从袁家墩入长江,常浒河西起常熟大东门,东迄浒浦镇袁家墩野猫口入长江。可知今天的浒浦口,与民国时期还稍有差别。
埃尔热一生从未到过中国,1939年创作《蓝莲花》时,对于中国的想象,很多时候仰仗了他的朋友——在布鲁塞尔皇家美院油画系留学的中国学生张充仁。这是人所熟知的。张充仁出生于上海,对于上海周边的地名应较熟悉,不大可能让丁丁坐火车去“湖口”“虹口”或者“浦口”,他们的安排,最可能是“浒浦口”。在萨杜尔对埃尔热的访谈《丁丁与我:埃尔热访谈录》中,埃尔热不止一次提到张充仁的影响,《蓝莲花》和《丁丁在西藏》都打上了张充仁的印痕。埃尔热还说:“通过张充仁,我们发现了中国。三十年代在沈阳附近发生的日军炸毁南满铁路事件,几乎在故事中原原本本地讲述了,从而表达了对日本远东政策的批判”。更不用说《蓝莲花》中的招牌、标语、海报是张充仁所写,或依照其手写体汉字描绘,里面涉及的地名,大概也来自张充仁。文艺创作与真实历史当然不能等同而语,但历史在文艺作品中往往以另一种方式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