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天》2023年第2期 | 冯娜:朝霞与星辰(外三题)
朝霞与星辰
哲学家康德曾有一句流传甚广的名言,“有两样东西,我们愈经常持久地加以思索,它们就愈使心灵充满日新又新、有加无已的景仰和敬畏:在我头顶之上的星空和居我心中的道德法则。”心中的道德法则也许每个人的标准有所区别,但璀璨的星空却近乎隽永地盘旋在我们头顶之上,提醒着我们对宇宙万物的敬畏。
旷野的夜晚最能打动人们内心的,便是站在茫茫荒地仰望天空,众多星辰扑闪着大眼睛,也俯瞰着你。久居都市的人早就忘记了还能看到这么多繁星璀璨,仿佛这样澄澈的星夜已是上个世纪的奇景。看吧,自然的伟力如果在人们的现实生活中隐身或退席,人们内心的道德律令似乎也不会被时时擦拭,而容易蒙尘。
一个人如果没有仰望过朗澈的星空,便很难理解天地自然带给我们那种恒久的感动和震撼,更无法理解“人生如寄”的有限和无垠。
从11岁开始,我便能从夜空的众多星群中迅速识别出传说中腰佩利剑、搭弓射箭的猎户星座。因为在我11岁那年的2月3日,7.0级的地震让我的家乡滇西北的丽江陷入自然灾难后的慌乱和破碎。地震发生后,大大小小的余震让金沙江对岸的悬崖不断砸下巨石,好多牲畜被埋在土坯底下;邻居家的女人倒抓起婴孩就往外跑,气喘吁吁地站在空地上一边哄孩子一边比划着她家的后墙裂开了长长的口子……除了死活不肯搬出老屋的祖母,我们一大家子人全部睡在了叔父家的院坝里。时值高原的隆冬,深夜里,风像碎冰凌一样割耳朵,厨房外墙投下鬼怪般斜斜的影子,叔父用木桩撑住它以免它在一次小的余震中倒塌。婶婶拢起的火渐渐烧尽,在空气中发出干燥的松木味。我睡不着,心里害怕,拉开帐篷小声地问父亲:“爸爸,什么时候地震能震完?我们可以搬回去睡?”父亲是如何安抚那种年幼的恐惧,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他说,睡不着就数星星吧,看到吗?他用手指点着群星中闪亮的一组:你看,那连成一排的三颗星星是猎户的腰带,他在弯弓射猎,脚边还跟着两只猎狗……
我从未见过如此壮阔、浩瀚的星空,它呈现在我们头顶,在这个正在经受大地暴虐的高原上空,散发着凛冽而深邃的光芒。父亲说,冬季的北半球星空最容易辨识的便是猎户座,它比人人都熟知用以判断方向的北斗七星更容易找到。那坚强有力的猎户是浩淼天空的守护者。我就那样躺在星辰底下,勾勒着猎户的身影,想象着他也在天穹望着我们、守卫着大地。星斗遍布的夜空让幼年的我暂时忘记了对未知的恐惧与忧愁,我对那些星辰的摆列与明灭深深着迷,甚至期待星辰躲藏的白昼赶快过去,好让夜晚来临。有一个晚上,一颗流星倏然坠落,我想到是不是地上某个角落多了一个在地震中过世的人。我使劲忍住对死亡的臆想和惧怕,眼泪却汩汩涌出,只有猎户座还在模糊中闪烁,望着我。
待我长大,当我内心充满了对未知的恐惧和对世事不可把握的忧伤,我会常常想起那些夜晚,在冬季的星空我寻找着猎户座,仿佛在我幼时便达成的约定与抚慰。当我离开高原,三角洲的天空不再那么容易看到星座,但我知道它总是在那里。直到我来到“天人山水”,我再次清晰地望见了猎户座,感到了自然对人的慰藉和启示,从未停息。
如果一个人的一生之中没有认真注视过早晨的朝霞,也没有凝望过夜晚的星辰,我想他的生命是不完整的。他的目光没有被朝霞和星辰所施洗,便无法感受人在自然之中的位置,无法理解那种发自内心的悸动犹如神迹。
我喜欢一本书《走出非洲》,这是丹麦作家伊萨克·迪内森的自传体小说,当作者热情洋溢地描述其非洲大地带给她的感动时,她这样描述着那里的风景:“天空的颜色几乎不是浅蓝,便是紫罗兰。云朵大团大团地簇拥着,如薄纱般轻盈,变幻莫测,不断地在空中氤氲、弥漫、缭绕。蔚蓝的天空生机勃勃,将近处的山脉与丛林都涂上了鲜亮沉郁的蓝色。正午的天空活跃万分,时而像喷薄而出的滚滚岩浆,时而像静静流动的潺潺碧水,闪耀着,起伏着,光芒四射。它映照出的一切景物都被逐渐放大,变幻出奇妙的海市蜃楼。相对着如此高渺的天空,你尽可自由自在地呼吸。你的心境自由开阔,自信满满。如果你生活在非洲高原,那么,早晨一睁眼你就会感慨:呵,幸好我栖身于此,这个我最应驻足的地方。”——我舍不得删除这段描述中的任何一句话,因为这是一个人认真体悟眼前所见时发出的真实感慨——这是我应该驻足的地方。
当我长大成人,在其他地域的山坡高处仰望猎户座,当我走过朝霞映照的山谷,我也会感到,这里、那里应该曾有许多人驻足。《走出非洲》讲述的是一个原本为了得到贵族头衔的女性远赴非洲大地,却在那贫瘠又壮阔的土地真正获得了生命热情,绽放了独立和人性之美的故事。那远离欧洲贵族奢靡生活的非洲大地上,有等待耕耘和开掘的荒地,也有朴实善良的原着居民,一位原本携带着水晶水杯、华丽衣服、一大堆虚名头衔的女性,在这里渐渐脱去了她外在的附属品,她找到了自己的存在,找到了自己的名字。某种意义上,这种回归的故事不只在非洲大地上发生,也不只存在于爱慕虚荣的人最终走向生命的原初之境。它更是认真生活而被赐福的生命之映照。
我想,人能够将自身安放于能见山见水,仰头可数星辰的地方,本身就带有这样的福音。每一个认真体会生活而热切投入生活的人,都是应该被祝福的。所以,即便在荒无人烟的旅途中,人也可以像《走出非洲》的主人公一样走向你的心中所想,去创造你新的生活。最有意味的是,在小说中,主人公在睡梦中被非洲当地居民叫醒,一场大火几乎烧尽了他们辛辛苦苦耕作的咖啡园。当她明白事情已经无法挽回,她没有就此沉沦,而是走出非洲去为非洲大地上的生灵们奔走,去试图重振这亲手创建的生活。这是生命的坚韧之花,是人性之美。
为我们指认过头顶星空和心中道德律令的康德,还说过这样一句话:“美是道德的善的象征。”美,不仅仅关乎自然的色彩风景,不仅仅关乎我们亲身应证的事物,更在于它是善的彰显,是道德的浸润,静水深流。如此,星空和山水,不仅仅是外化的自然之境,更是一种内在的道德求索,是真、善、美的赋形。
那些在这里一起看过同样的朝霞和星辰的人,也许他们内心涌起的情感是不一样的,但我想他们都是热爱生活,也是用心体悟生命中每一个瞬间的人。当这些人走动着,美就变得生动起来,就像《走出非洲》中的凯伦,走进她的农场,她卸下了精致的妆容、大而无当的名声。她的双脚踩在结实的大地上,她过往的生命得到了深沉地净化,她获得了真正的勇气和自由。
“多美啊,请你停一停”,凯伦看到非洲壮阔的星空时应该如是想,当我们仰望此次此刻的星空时,也会有同样的喟叹。那么,且让我们停一停吧,多美啊,我们头顶的星空,和我们内心那道德的、美的和善的。
溪涧寻趣
陶渊明有一首《四时》,诗云:“春水满四泽,夏云多奇峰。秋月扬明晖,冬岭秀寒松。”这妥妥就是写山间四季皆风景嘛,无论古今,无论何地。
当久居都市的人在清凉的夏日或叶色斑斓的秋天去往山水间,你也会由衷地感慨为什么中国人这么喜欢陶公了,谁不喜欢生活在《四时》中所描述的地方呢?春水微澜、夏云浮动,奇峰耸立,更不用说秋冬依然苍翠的山色和明月照水流了。这不是一种单纯的赏景,而是人随四季流转的生活。
常居岭南,我以为亚热带的四时最难得的是如玉般的温润,无论气温还是植被,更可贵的是水量的丰沛。雨水、湖水、溪水,常年浸润着这里的山石和土壤,让它们始终是温润可感的。多水泽的地方,如果没有领略过溪涧的乐趣,那实在是太遗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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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不说孩童们自幼能在湖边溪涧学会游泳、凫水,在偏于市区之外的山岭溪涧处,乐趣也有很多。春时,丽日风和,若有文人雅客携琴而来,在溪林山间弹唱应和,好不风雅。当然啦,就地燃起篝火,来一场烧烤和野餐,也是很接地气的。走过夏日的山涧更是让人如入清凉之境,脱掉鞋袜跳进水中,真是让人神清气爽,仿佛回到了儿时。
友人曾与我笑言,要领会野趣之妙一定要去亲手摘摘树梢的果实,下水摸摸螺。“摸螺”是岭南人的一手绝活,就是到溪涧去抓田螺、山螺。南方的螺有很多种,每一种味道都不一样,譬如在广州郊区的从化,石螺蒸鸡、山坑螺蒸鸡便是一道不可不尝的佳肴。肉质鲜嫩的螺从哪里来?当然是要下水去摸了。
山涧中的螺,岭南还有一种特产,名为“无督螺”。无督螺的稀奇之处在于螺尾好像被人用利器剁掉似的,实在是螺中稀有的品种。关于无督螺的来历还有一个很传奇的故事:传说东晋时期在广东罗浮山隐居的道教家、医学家和炼丹家葛洪,将螺督(尾)剁去然后放生,此螺居然照样可以存活。一般而言,螺被剁掉螺尾尽管能存活数天,但没想到该螺依然能繁殖下一代,而新生的螺却依然是无督的,很不可思议,让人啧啧称奇。传说葛洪后来坐化成了神仙,所以无督螺获得了“神仙螺”的美誉。后来有居士因为好奇,从罗浮山将无督螺带到其他山涧养。无督螺体态修长如锥,失去了部分的螺尾,螺肉细小而清甜,因为长于溪流,而无泥土气味,是人们非常喜爱的一种山珍。我不知道自己有无吃过无督螺蒸鸡,但在从化不吃山螺蒸鸡那基本是不可能的。我的遗憾是暂时没有下水摸过螺,想必很多远道而来的旅客,会像我一样非常期待下水一摸。不仅是避暑降温的好法子,至于山螺到底有没有督,我们也可一探究竟。
在我记忆中,小时候人们会在山涧中摸“麻拐”(也做蚂拐),麻拐是西南方言中“青蛙”“石蛙”的意思。山涧中的蛙类大多可食,也是人们餐桌上的山珍野味。然而,在广西壮族人那里,麻拐是一种重要的民间图腾,他们认为掌管风雨的不是龙王,而是“麻拐神”,青蛙不仅能预告晴雨,且是稻田生产的益虫。世界范围内,将威猛、性灵的动物视为图腾的民族比比皆是,而将一只弱小的青蛙视为图腾的,除了广西壮族人,则鲜有听闻。壮族人居住在岭南一带,处于亚热带地区,年平均气温在摄氏二十度左右,气候温和,夏季日照时间长,即使隆冬季节也少见霜雪,加之降雨量丰沛,常年雨量亦在3000毫米上下。这样的自然条件对古代农业生产极为有利,因此很早的时候壮族人就以种植稻谷等农作物为主,成为一个以农业为主的民族,农业民族最大的愿望就是天时地利、节气顺遂,少自然灾害。“青蛙乃益虫,其所以重视青蛙,盖亦缘重视农业之故,或解为图腾”。麻拐节是广西壮族一个重要的民间节日,流传至今,主要流行于广西西北部红水河流域的东兰县境内。在每年新年春节到来之时,壮乡村寨都要举行一次隆重热烈的麻拐节歌会,人们敲锣打鼓,跳麻拐舞,唱麻拐歌,共庆丰收,也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古老的民间图腾和传统其实表达的是古人对自然的理解和敬畏,他们将风雨天气的预兆寄托于一只小小的青蛙,是他们在原始的农耕时代可以寄望的。有雨就可以播种,风雨顺遂便能获得好的收成,这是最朴素的天理,也是人们能安居乐业的保证。
水是生命之源,水流动,人们才能感到生命之流动。溪涧便是一座山的灵魂所在,哗哗流淌,随季节和雨水的丰沛程度而时大时小,牵引着人走近。
张爱玲在《小团圆》里写,“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她写的是一个女子的闲愁和落寞,这雨水溪声的喧哗就是人满腹心事时的响动。水声潺潺确实让人想到下雨,岭南的雨水也是感慨的,有时枕着雨水睡去,第二日醒来便能看见溪水变得更充分了,从深山的石间草缝中汇聚而来,是晨露夜雾的幻化之身,这溪水是山中的精灵确定无疑了。
清凉的山溪水煮来泡茶,该是陆羽《茶经》中所谓的“上品”水了吧?一壶好茶,再往溪水中冰几个西瓜、一竹筐杨梅、无花果等果实,那滋味真正是“山静似太古,日常如小年”。也许,在山涧旁久坐,会怀疑此身何处,今夕何夕了吧?而我们的古人,在那些遥远的世代,就是在这样的“日长如小年”中品咂茶汤之成色、品味夏时的天然之乐,体会到人可以如此与山水相感,生命也可以融入在溪水的潺潺之中,获得流动的时间感。
我曾在一首名为《群山》的诗中写道,“我们在雾中看山,不知老之将至”,这就是山水的魅力和魔法。不知老之将至,而自得其乐,是山水的赠与,是你伸手感到溪水从肌肤上淌过:一切都是如此沁凉迷人,季节在呼唤你,溪水在抚摸你。你走在山野的脉动上,一切是如此清晰。
一日三餐四季
清乾隆十年,夏末秋初时海州有一位名士举办雅集,召集了天下文人雅士共享美食。坊间早有传闻,这位名士有一道拿手的私房菜叫做“雪霞美”。主料是用豆腐和芙蓉花烹制,不仅风味独特,以应季的芙蓉花入菜也颇有妙趣。众宾客都期待一尝,入口果然唇齿留香,余味悠长,众人皆赞不绝口。这时,有一位客人向名人表达自己愿意花重金买下菜方。主人才不想卖自己的私房菜谱呢,就当着众人的面调侃他说,古有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你今天要是肯为这豆腐折腰,拜我三拜,菜方就分文不取,直接送给你了!众人哗然失笑,料定这位客人才不会这么做呢。没想到,这个人竟毫不犹豫,走上前去,朝名士作揖三拜。能来参加雅集的这些文人名士那都不是无名之辈啊,能为豆腐而折腰的人,肯定是“顶级吃货”无疑了,猜猜他会是谁呢?
没错,他就是随园主人、仓山居士袁枚。袁枚自从辞官后,开辟了天下园林随园。此后,他将自己爱美景爱美食的人生爱好发挥到了极致,他遍访名山大川,同时遍集天下名菜。从开放随园给天下人共赏就可以看出,袁枚这个人性格慷慨,不仅自己爱美食美物,自己享用之外,还希望能将自己认为美的事物分享给更多的人。在随园中,他常常设宴,让众人一起品尝天下美食,后来他还写了一本食谱,这就是大名鼎鼎的《随园食单》,其中囊括了各地菜肴、点心、茶酒320多种,也许其中就包含袁枚三拜而来的豆腐芙蓉花呢。袁枚后来有“食圣”的美誉,可谓是名不虚传。
中国人也许是世界上最热爱美食的民族,没有之一。从古到今,我们已经积累了举世无双、博大精深的饮食文化。将袁枚的《随园食单》放置其中,也不过是小小的一粒珍珠。无论吃得怎么样,是精细还是粗陋,一日三餐井然有序,是“民以食为天”的生存之本,也是烟火人间世事安好的象征。
杜拉斯曾说:“爱之于我,不是一蔬一饭,不是肌肤之亲,而是疲惫生活中的英雄梦想。”但大多数平凡人的生活,爱就是一饭一蔬,就是烟火之气。在古代,人们说思君令人老,努力加餐饭。翻译成今天的白话鸡汤文就是:爱就是在一起吃好多好多顿饭。我觉得粤港文化在领悟人间烟火这个方面特别透彻,港剧要表达对一个人的关切之情,高频的台词就是,“你饿不饿啊,我去给你煮碗面吃。”东方人的感情含蓄、隐忍,对一个人好难以启齿,只会想到赶快去给他做点好吃的。李安拍过一部叫《饮食男女》的电影,里面郎雄饰演的父亲老朱是一位大厨,吃晚饭是他和三个女儿唯一维系家庭感情的时刻,每次他都要精心准备一大桌饭菜。看似简单的家庭聚餐,但更像一个仪式。吃饭这件事儿,可大可小,老朱的女儿们纷纷在饭桌上宣布她们的人生大事,老朱也在饭桌上公开了自己与邻居女儿的恋情。所有的故事都在碗筷杯盏之间发生和转换,所有的相聚分离也在吃吃喝喝中延展。这部电影描写的是旧时的台湾,但每次想到老朱烟熏火燎的厨房,我都会以为它讲的是广州故事。也许,中国的饮食男女到处都一样,无论是台湾还是广州,无论是南方还是北方,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同样,家家有本独特的食谱。
中国人的情意也是在一日三餐中蕴藉的,家人日常餐饮自不必说。谈事情的时候,我们“边吃边聊”;认识新朋友,一起吃饭;老友重逢,吃一顿怀旧菜……曾受朋友之邀,参加粤菜大厨的餐宴,在这个有着鲜明岭南四季应季植物的地方,大厨们各显神通,为世人贡献着无数耳熟能详的美食:佛跳墙、豉椒蒸排骨、粤式肠粉、白切鸡、豉汁蒸凤爪、嗜嗜滑鸡煲、咸鱼茄瓜煲、胡椒浸生蚝、广式叉烧、萝卜糕、蛋挞……
如今,身处城市的人要大规模地认识植物无非这样几种途径:去植物园、去公园、去花草市场郊区农场等等。早在1962年的美国学者蕾切尔·卡逊曾说,如今城市的春天是“寂静的春天”。每天站在菜摊面前,人们考虑的是哪种菜类残留的农药、化学剂量较少,而不是其他。摘一把野菜洗一洗就炒了上桌已经是上个世纪乃至更久的童话,而这在我们的老祖宗那里,就是每一天的日常,曾经的生态和自然法则就是一日三餐四季,顺应天时。
这也是中国人饮食中的一个重要的原则:“不时不食”,意为不是应季的食物是不应食用的,这是尊重天地的秩序,也是一种天人相和。自然生长的菜蔬总是带着让人口齿生津的成熟感,即使是不知名的山毛野菜,作何搭配、素炒还是汆汤,很多人还没将它摘洗干净已经食指大动了。马兰头、秋葵、马齿苋、荠菜、枸杞叶、黄花菜、豌豆苗、南瓜尖、紫背天葵、珍珠菜、鸭脚板……这些是南方素菜餐桌上的常客,众人都认识的菜蔬,人们便扦起筷子吃得不亦乐乎。有一些菜就不那么“脸熟”,这时候就会有人出来指点草木江山,或插诨打科或忆苦思甜,说起此种野菜的名字、品相,甚至与它们的渊源。“食不语、寝不言”的古训,在餐饮前要靠手机“消毒”的当代人这里,不存在的。
我曾在一首诗里写过,“能吃掉的才属于自己/能消化的才能被信仰”(《食客的信仰》),我自认为这首诗是在广州生活多年的产物,当广州人聚在一起冒死吃河豚、吃马蹄糕、喝热乎乎的生滚粥的时候,会觉得广州确实是自由的。它很少有与你谈论宏大命题的闲情逸致,也丝毫不想迎合你总是上火的脏腑,你来则饮茶,去也随意。但你总会在某个疲惫困顿的时分想念它的一盅老火靓汤。广东人是最善煲汤的中国人,各种食材药膳,往老火上慢工细煲,那汤色和滋味,惟有粤语中的“靓”字足以形容。记得一个朋友说,饮一盅老火靓汤,除了把那精华的汤汁喝个底朝天,最后要把沉底的粒粒枸杞、玉竹也捞出来吃完,这汤才算是喝好了。闻之会心莞尔,不由得想起那汲饱了汤汁的枸杞子在唇齿间的软糯。
如果你曾到过一个地方,如果你在那里小驻,体会过它的一日三餐,那么,我想那里的四季会始终跟随着你,因为我们的胃保管着我们从小到大的味觉,很多人终其一生最怀念的味道就是小时候“妈妈的味道”“外婆的味道”“那家老店的味道”。每一道菜,它不仅承载着时令、气候、自然地理,更是人类记忆的密码,感情的链接。美食家萨瓦林曾说:“只要告诉我你爱吃什么,我就能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味觉携带的记忆,是一个人的来路,我们跋山涉水,遍尝天下美食,但我们还是留恋最初的滋味。正是我们热爱的事物构成了我们自己,美景、美物、美食……
珍重一粒米
某一次参加国际诗会时,与一位中年印度诗人同桌餐饮,每次他都会请侍者只需给他倒半杯水、盛米饭时也只盛小半碗。少量取食物我可以理解,倒半杯水我还以为是印度什么古老的风俗呢。于是忍不住好奇问他,他微微一笑,说,这是从小养成的习惯,从小母亲就教导他们要珍惜每一粒米、每一滴水,如果自己喝不完吃不掉,那不是浪费吗?这可是上天赐予我们的礼物。我听完,看看旁桌的杯盘狼藉,心中也蛮惭愧,我们每天在餐桌上浪费的粮食实在太多了,更不用说那些喝了一口就不再喝的杯中水。同时,我也对恒河沐浴着的印度产生了更多的遐想,古老的文明国度曾数度出现在我的阅读视野中,我还没有踏足其上,与这位印度诗人的交流更让我产生了很多向往。
珍重一粒米、一滴水,是那位印度诗人自幼深植在脑海里的教诲,也是他每一餐每一日的践行。米饭,也许世界上再也没有哪种食物会这么广泛地被人们接受,并养育着我们的生命。小小一粒白色的米,在当今世界与麦和玉米一起并称“三大谷物”,是全世界绝大部分人的主粮。据不完全统计,地球上超过一半的人口以稻米为主食,出产稻米的地方也是世界上人口密度最高的地区,比如中国。
1995年,人们在中国湖南道县玉蟾岩遗址里,发现了四粒黄色的稻谷,测定年代为公元前一万年前,据知是目前世界上最早的稻谷。早在7000年前,居住在长江流域的中国先民就将野生稻改良为稻。从浙江河姆渡出土的稻谷可以证实。我们的先民选择了生长在沼泽地中的野生稻进行驯化,野生稻谷粒细小,稻穗粒数少,匍匐生长在沼泽之地。这些稻谷成熟的时间不一致,一旦成熟就掉落泥中,非常不容易收集。而经历了千辛万苦、年复一年驯化完成的栽培稻,它们的生长期大大缩短,一年之内就可以收获,谷粒也变得颗大饱满,单穗粒数增多。播种一粒种子可以收获数百粒果实,更为奇特的是这些谷粒能够同时成熟,利于人们收获,稻苗也开始直立生长,容易耕植。不得不说,这是生物界的传奇与奇迹,而这个奇迹的发生,背后是人类一代代的艰难探索和一次次实验,历经了数千年的漫长岁月。所以,我们今天餐桌上的一粒米,背后是先民们多少的汗水。我们从小会背的“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讲述的不惟当下的耕作之苦,更是这一粒粒稻米从古至今得来不易。
两千多年前的典籍《山海经》中讲过,“西南黑水间,有都广之野,后稷葬焉。爰有膏菽,膏稻膏黍,膏稷,百谷自生,冬夏播琴。”后世有很多人考据过“都广之野”到底是指哪里,无论这个地域的确切所在是何处,但可以确定的是,在这“都广之野”已经有了成熟的种稻传统。稻米也比其他农作物更高产,且富含人体所需的营养,性平味甘,多食无害,被人们认为是“五谷”中的正道。发现并培植农作物是人类迈向文明的一个重要标志,这是举世公认的一个事实。世界上所有重要文明的诞生都与人类发现并栽培赖以生存的主粮有关。而稻谷的广泛栽培,意味着人类从狩猎、采集的原始时代进入农耕时代。人们停止了漫长的因为生存而进行的迁徒,过上了司马迁在《史记》中所说的“饭稻衣麻”的定居生活。渐渐地,人们种植的稻米变得富余,食物开始可以储存,进而便出现了人类社会的分工,从而形成了阶级分化、社会组织出现,最终形成了国家。由此可以看到,小小一粒米,不仅是人们赖以生存的口粮,更是改变人类生存文明和格局的重要物质基础。
2021年5月22日,91岁的“杂交水稻之父”袁隆平先生在湖南与世长辞。袁老潜心研究一辈子的杂交稻只为了让所有人不再饿肚子。他说自己有两个梦:一个是禾下乘凉梦,一个是杂交水稻覆盖全球梦,他的心愿是发展杂交水稻,造福全球人民。对土地爱得深沉的袁老用一辈子践行着他的梦想,我们今天能端着饭碗,吃到香甜的米饭,要深深地感谢这位老人毕生的心血。“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粮食不仅是一个民族,是全人类的生计大事。每一粒米的生产和增产,背后是袁老先生这样的科学家毕生的探索。
近年来,我也看到很多生态田园开始寓教于农,让孩子们走到农田中去,亲自参与插稻、收割、晒谷和脱粒等过程,让孩子亲身去了解,我们饭碗里的一粒米是怎么得到的。成熟的稻谷干燥后脱壳为米粒,经过人们的加工变成我们每天的主食——米饭,由于人们的饮食多样化的需求,我们又加工出各种各样的米制品,比如米糕、米线、米粉、米豆腐,甚至米酒,等等,在世界的各个角落是无数人一日三餐必不可少的食物。
众所周知,中国两广地区(广西和广东)由于气候的湿热、雨量的丰沛,是中国目前重要的稻谷产区,这里的稻谷可以播种一年两季或三季。而稻谷有其自身的智慧,日本曾有专家做过一项试验,给一株稻仅在插秧后10天内只要给予它适量氮肥,在此之后完全切断它所有养分来源,这株稻谷并不会因为失去养分而枯萎,而是在体内巧妙地循环利用这仅有的养分,并毫无损失地将这些养分全部留给了一棵植株上40粒饱满的稻谷。当下,有人总结什么样的稻米能够被称之为高质的稻米,它需要遵循“六好”原则,即气候好、空气好、土壤好、水源好、耕种好、口感营养好。人们已经度过了不再为果腹而忧虑的时代,所以揣摩着怎样让食材更丰富更健康,让人类文明更进一步。
例如用大米酿造酒,也是人类发展中出现的新气象,是对大米饮食的一种再创造。日本清酒一代宗师农口尚彦曾说:“开始觉得酿酒只要按部就班去做就可以,但一上手觉得非常深奥,越干越稀里糊涂。米不一样当然酒味就不一样,同样的米不同的加工精度也会导致味道不一样,一点点水分的差异,稍微改变米曲的数量,对酒母和酒醪的温度控制都会导致酒不一样。”中国有句古话叫“螺蛳壳里做道场”,意即在最微小的空间里,也包含着最深奥最广阔的人生至理,需要不断修行和参悟,这就是中国人所说的“道”。无论种植稻谷,还是用米做成任何饮食,不仅是一门技艺,更是一种对生命的参悟,而要将一门手艺发挥到极致,便是对“道”的领悟和求索,种地如是,酿造如是,连认真品尝一碗米饭,也是。这种探索之功、专注之力、珍重之情,便是人类之所以能够驯化、培栽稻谷至今,人类这个种群又能生生不息繁衍下去的重要原因之一。
正如《稻之道》中所说:“我们选择了稻米,就选择了一种文化,我们的生活、情感甚至精神世界与稻米的荣枯盛衰纠缠在一起,与之同悲共喜,生生不息。”春天绿油油的稻禾,夏末沉甸甸的稻穗,秋日里金黄的稻田,都成为大地上令人赏心悦目的风景。在人类生活的这个星球上,总有一块土地是留给稻谷的。一粒米的旅程,记载着我们的先祖们是怎样艰难地生存,留给了我们如此丰厚的物质食粮和精神财富。而这一粒米,来到我们的餐桌上,我们又该如何去珍视它,使它愈发饱满,充满生机。
冯娜,出生于云南丽江,白族。就职于中山大学。中国365bet体育在线游戏_365bet.com游戏奖金_网上365平台被黑提款会员,中国诗歌学会理事,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创意写作中心特聘导师。着有《无数灯火选中的夜》《是什么让海水更蓝》《树在什么时候需要眼睛》等诗文集十余部;作品被译为英语、俄语、韩语、蒙古语等多国文字。参加二十九届青春诗会。首都师范大学第12届驻校诗人。曾获中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华文青年诗人奖、广东省鲁迅文学艺术奖、美国The Pushcart Prize提名奖、花地文学奖等多种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