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访兴泰德
我生活的这一方区域,地处天津蓟州区大洼的边沿上。小时候,听到过许多有关红高粱的传说。作为高杆植物,红高粱耐涝,这是洼区人民钟爱它的理由。只要洪水不没脖子,它就有生还的可能。而不像其他作物,洪水漫过,一片狼藉。我的爷爷有一把小锡酒壶,摔得坑坑洼洼,但不影响它能装满酒,温在搪瓷缸里。时令是冬天,外面飘着雪花。水蒸气氤氲着飘出,给冰窟似的房间带来些许暖意。爷爷捏着酒壶的细脖子,酒像溪水一样流到白瓷盅里。爷爷仰面喝一口,就这一口,能感觉他通体舒泰,幸福能从心底漾出来。下酒菜是切细些的咸菜丝,上面滴几滴芝麻油。这几滴芝麻油是灵魂,让蓝花浅碟子里飘了一层油花。哥哥从大碗里夹了筷子粗的咸菜去那里蘸,放到嘴里时高兴地说:“真香!”
酒是从小卖部买来的散装酒,最早是5角钱1斤,等我会打酒时,已经涨到了一块一。我记得最清楚的事情,就是拿着半瓶子酒走在黄土路上的情景,小手能把瓶子握出温度,唯恐失手。爷爷说,酒是产自镇上的兴泰德,许有泰是个本事人,这酒就是他发明的。从孩童到少年,我以为天底下就只有一个酒作坊叫兴泰德,是许有泰发明的。这想法根深蒂固。有一年因故走陕西,同行人专门喝乡下的土酒,说那才是原生态的味道。我想起爷爷的锡酒壶,大洼里生机勃勃的红高粱,还有兴泰德和许有泰,以及少年时谜一样的想法,很有感慨。酒有千品,人有千样。酒也陪伴了我许多年,见识了不同的人情世故。微醺时的状态,人显得本真,也显得温润。从浅啜到豪饮,也会像时令一样变换几重。再一想,人间幸好有酒,才让生活多出滋味,让人生多出意绪。一个“醉”字,也是生命极致。
真正接触兴泰德是因为史料征集,我随政协的工作人员走进了刘各庄。那是上世纪90年代初期,因为自己年轻,便觉得世界也还不老。真正老的是兴泰德和许有泰,已被尘埃掩映。在历史兴替中,兴泰德改成了渔阳酒业。蓟州与渔阳在历史上经常互换称谓。《蓟州图经》记载,州城西北有渔山,郡在山南,故曰渔阳。再过些年,渔阳酒业成了集团公司。从同治年间(1867)诞生的烧锅作坊,如今成了当地的知名企业。真正让我感兴趣的是许有泰这个人物,因为爷爷一直挂嘴边,让我觉得纳罕。他于1891年辞世,8年以后爷爷才出生。在漫长而艰苦的人生中,坑坑洼洼的小锡酒壶给了爷爷慰藉。最后一滴酒沉落盅内,他会在桌子上磕两下壶底的边缘,似是要把挂在壁上的琼浆倒出,还会闭起一只眼朝黑洞洞的壶里看,或伸进一只筷子搅一搅。因为生活窘困,他大概从不曾畅饮。每想到这一点,我心里就五味杂陈。他对许有泰抱有感佩,大概率是因为酒,但也似乎不全是为了酒。
《许氏族谱》中特意记载了兴泰德烧锅,是取了许有泰名字中的“泰”字。他先祖许之诚世居盛京(今沈阳)。清太宗崇德年间被编入汉军正白旗,1644年八旗入关,许氏随正白旗来到京畿。为了安置入关旗人,朝廷下诏可跑马占圈,正白旗圈占了蓟州大片土地。许之诚由内务府辖下的处司派遣,在蓟州为王府管理圈占的土地,作了派充庄头。许氏举家落户在上仓镇刘各庄村。按清代《庄头家谱》谱牒制定的规定,凡充任庄头的人,须世代当差,并无择行改业的自由,只能在王府为奴。
咸丰年间,许家管理的旗地已经归属惠郡王奕详。此时充任庄头的是许之诚第九世孙许有泰,替惠王府管理上仓、下仓及青甸洼、太和洼地区千顷旗地以及盘山小米庄、歇人场一带百亩山场,主要负责土地监管、招佃收租、收粮储物等事宜。除定期定额上缴粮食、果蔬等实物外,还有置换来的金银等款项。青甸、太和两洼十年九涝,每逢秋后,大车小辆送来的尽是红高粱。虽是替人管理土地,许家仍是仓廪充实,库满仓流。入储的高粱年年递增,久存不用则发霉变坏,这可难坏了许有泰。经过考察调研,他决定用高粱酿酒。许有泰购置场地设备,雇佣酿酒技师,利用本地红高粱,创下了生财之道。白酒一经酿出,就广受欢迎。许有泰乘兴给烧锅取了个吉祥的名字“兴泰德”,所出酒叫“兴泰德老酒”。兴泰德烧锅有两个条件得天独厚,一是井水,二是原料。兴泰德院内有一口老井深50米,水质甘甜。而产自青、太两洼的红高粱高杆穗大、籽粒饱满,这不单使得酒的原料充裕而又稳定,也使酒的品质清香纯正,甘润爽口。
蓟州地处京东不足百公里处,是名副其实的帝都门户。用时下的观点,属一小时经济圈。蓟州城东有山名曰龙泉,属穿芳峪镇管辖。同治九年(1870),礼部主事蓟州人李江因病辞官,在龙泉山下修建了府邸,取名“龙泉山庄”。李江倡义学、办私塾,辟义田、建义仓,济村中贫户,在一方成为美谈。时任礼部尚书万青藜也来此建了“潾碧山庄 ”,由此形成了蝴蝶效应,穿芳峪一时名士云集。许有泰借与李江同乡之谊,经常到访龙泉山庄。按时下的做法,他带坛老酒上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清东陵地处河北遵化,与蓟州交界。蓟州是京城通往东陵的必经之路。皇家年年谒陵,所以辖区内有不止一处皇帝行宫。虽建筑荡然无存,但仍可见遗迹遗址之恢弘。去年春天我偶然到访,在乱树丛中捡了块完整的琉璃筒瓦,浮想联翩。皇帝谒陵祭祖完毕,起驾回宫,随行的官员和皇亲贵胄常有人在往返途中留下,造访李江。有史料记载的就有工部尚书倭仁、礼部尚书万青藜、李江的同年好友崇绮和惠郡王奕详等。每逢奕详前往龙泉山庄,许有泰便携带兴泰德老酒恭迎,从而也结识了一众达官显贵,并拜崇绮为师。这为兴泰德老酒进宫埋下了伏笔。
许有泰是个有远见的人。清朝早有捐纳制度。民不仅可以捐官,也可以捐封典,捐虚衔。咸丰年间,朝廷内忧外患,国库亏空。朝廷下令天下商贾捐银补官,但不授实职。许有泰拿出积蓄的钱财,捐银录补刑部候选主事。后又通过倭仁、万青藜、崇绮等人说服,让惠郡王答应用银两换民籍。据说共计白银数十万,用四挂马车从蓟州运抵惠郡王府,许有泰才解了奴仆身份。于是各得其所,皆大欢喜。许有泰在京城大张旗鼓开酒局,一方面扩大影响,另一方面也为其他实业铺路。办了布店、粮栈、绸布庄和一应与烧酒相关的产业,并在京城前锣鼓巷建了豪宅。
同治十一年,崇绮女儿阿鲁特氏被穆宗载淳册封为皇后。喜宴用的便是兴泰德老酒,启封开坛,香气扑鼻。兴泰德正式走入皇家。崇绮借问安之际给慈禧带去一坛,没想到深得慈禧欢心,让御膳房备着,从此常饮。
如今,民间各类食物器物与皇家有瓜葛的不在少数。有些为真,有些牵强附会。但改制后的渔阳玉液不同,它起源于兴泰德。自许有泰后,许氏后人一直经营到新中国成立后公私合营,后收归国有。1996年,厂领导专门拜访了在津居住的爱新觉罗·溥佐先生,先生品赏了兴泰德老酒的换代产品,还能唤起儿时的记忆。欣然题写了“昔日宫廷御酒,今日渔阳玉液”几个字,收藏在博物馆。
那只柜子模样的器具原来称之为酒海,被置放在木轮车上,有着松脂的光泽。它的外层是松木,据说是为免于虫蛀和防腐。内里则是用桑皮纸和鹿血糊起来,共糊9层,免得酒液渗漏。为了搞清楚兴泰德的史料,我特意来到这家酒类博物馆,站在酒海面前,似能闻到芳香的酒气,听得见嘚嘚的马蹄声。这便是当年往皇宫里运酒的器物,眼下成了镇馆之宝。据说当年场面宏大,每次用四套三辆马车装5000斤酒,从蓟州运往京城。到了朝阳门,并车换掉车把式,用宫里来接应的12匹骡子拉一挂大车,浩浩荡荡进宫。那些从乡下来的人和马匹只能眼巴巴地看,从没进过朝阳门里。
知道兴泰德的人已经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