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动现场

以小说出道的戴冰，近十年呈现的却多是他在跨文体创作上的可能性。长篇系列散文《声音的密纹》、学术随笔集《穿过博尔赫斯的阴影》以及诗集《尘世的鸟群》先后面世，其散文家、诗人的身份得以确认。最新出版的小说集《虚构的灰》，引发的是对戴冰小说及其创作的一次重新发现与界定——4月1日，在贵阳举行的以“城市与现代性写作”为主题的新书分享会上，诸位与会嘉宾便是这样做的。活动由出版方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主办，贵阳也闲书局承办。

戴冰最新小说集《虚构的灰》

大院文化与跨文体书写

分享会的学术主持、贵州师范大学博士生导师谢廷秋教授2020年申请了名为“贵州当代文学口述史料研究”的研究课题，带着她的博士生，重返当代文学的贵州现场。戴冰也在选定的名列之中，所以专程前来参加分享会的出版方代表，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文艺分社质量总监余慧敏也把这次分享会看成一次作家口述史的研究现场。

作家戴冰

戴冰，一九六八年生于贵州贵阳。作品散见于《十月》《花城》《钟山》《中国作家》《青年文学》《天涯》《山花》《星星》《杨子江》《野草》等刊物。有作品被《新华文摘》《散文海外版》《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等选载。出版有小说集《我们远离奇迹》《心域钩沉》《双重经验》《惊虹》《戴冰中短篇小说自选集》《月的暗面》《虚构的灰》；诗歌集《尘世的鸟群》；长篇系列散文《声音的密纹》；散文集《不存在的分界》；学术随笔集《穿过博尔赫斯的阴影》等。作品入选多种选本并获文学奖十余种。

戴冰高中时开始写诗，随后开始流行歌曲的创作、乐评和音乐随笔写作；1989年发表第一篇小说作品《短夏》；一度还用心于书法练习。1994年出版第一部小说集《我们远离奇迹》。接着《心域钩沉》《惊虹》《双重经验》《戴冰中短篇小说自选集》以及列入“黔山七峰”书系的《月的暗面》等中短篇小说集相继问世，期间又穿插了散文随笔集《不存在的分界》、长篇系列散文《声音的密纹》以及学术随笔集《传过博尔赫斯的阴影》，让人看到了他与摇滚、吉他、博尔赫斯等元素之间的关联。2022年出版的诗集《尘世的鸟群》是对早年诗歌创作的呼应，而最新的小说集《虚构的灰》则是小说创作的回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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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观戴冰的创作年表，其个人经历中的兴趣所在，与文本创作或文本发表之间，存在时间上的错位、延宕关系，由此形成了小说、散文、随笔、诗歌等诸文体交叉、互文、回环的景象。对此景象，谢廷秋教授本着“知人论世”的学术立场，从戴冰所成长的“文联大院”这一文化场域予以了分析。

“目前有四种大院文化现象值得研究：文联大院、机关大院、军区大院、高校校园，这四种大院文化对人的成长、职业选择、创作风格有着十分重要的影响。”她说，1980年代中期，戴冰因父亲的工作关系，搬到了狮子路27号相宝山下的贵阳市文联宿舍，开始了在文联大院的生活。贵州最早接触和实践现代主义画风的画家、诗人廖国松是他的油画老师；他与同辈的画家董重、蒲菱算是发小，一起聊绘画、弹吉他、组乐队；在文艺评论家张建建家的客厅里，他们每个月会举行一两次沙龙，这样的聚会持续了10年之久；董克俊、尹光中、曹琼德、王良范等在列，戴冰正是从董克俊送他的《拉丁美洲文学评论集》一书中系统了解了拉丁美洲的作家群，其中包括博尔赫斯、帕斯和鲁尔福；此外，他开始写诗后，曾向诗人廖国松、唐亚平等请教诗歌创作。

谢廷秋教授认为，“戴冰的成长基础，不仅仅是文学的，也是美术的、音乐的。‘文联大院’的这种开放、多元、包容、前卫的文化环境，对他后来的文学创作产生了重要影响。”

“很多年后，我才对‘文联大院’这一院落文化有着较为完整的认识，”戴冰如是回应。这里的“很多年后”，是2019年在贵阳孔学堂举行的“艺气相投：相宝山大院艺事展”，展出了文联大院老一辈、小一辈计20余人的百余幅书画作品，近两百本着述。“在‘文联大院’获得的滋养，是逐渐才自觉起来的。”他说。

据戴冰的自我阐述，他最早想当诗人，起因只是因为听说了一句话：“文学是文艺中的文艺，诗歌是文学中的文学。”他高中时期写了三年的诗，接触到流行音乐后勤练吉他，想当摇滚歌星，作词作曲独立创作了八十多首歌曲。可即便手指弹出血来，仍然不能自如掌握。等他回过头来再试图写诗，语感已被破坏，“我发现我已经再也写不出一句像诗的诗来了。”

迟迟难以找到表达的载体，戴冰形容自己当时的感受有如“满心杀意，手无寸铁”。 “小说是我最后才选择的表达方式，”他说，“我写小说，初衷只是想通过文字的描述过一把摇滚的瘾。”在小说处女作《短夏》中，戴冰仿佛将自己附体到迈克尔·杰克逊身上。第一部小说集《我们远离奇迹》收录的9篇小说，有5篇写摇滚乐。

对于文联大院的文化场域与自己跨文体写作之间的内在关联，戴冰提及自己多年前的一篇随笔散文《文学的颜色》。文中说，许多作家的作品的确给人某种总的颜色倾向，有着不同的强度与亮度。“‘文联大院’院落文化作为一种共时性的存在，就像各种色彩的混合体，我要做的是在‘我’这个容器中达到平衡。”戴冰说。

城市文学与现代性写作

再后来，“摇滚”从戴冰的小说作品中淡化，评论家、学者更多是从博尔赫斯、智性写作、城市文学、先锋性、现代性等关键词中，挑选并组成评价他的坐标系。在分享会现场，谢廷秋教授挑选了两个关键词，即现代性写作和城市文学。

“中国真正意义上的现代性写作于80年代中期二度登场，此时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译介和引进，对中国作家的小说创作观念产生重大影响，博尔赫斯是其中重要的代表，他是中国先锋作家们的精神导师，被称为‘作家们的作家’。”戴冰无疑深受影响。谢廷秋教授引了用戴冰《穿过博尔赫斯的阴影》“博尔赫斯是当代文学史中，唯一我愿意追随而不感到羞耻的作家”一语，评价说戴冰大量和深度涉猎了博尔赫斯的着作，早期作品深受其影响。戴冰的小说现代性首先体现在现代人所感受到的荒诞、孤独、异化等精神层面的指向；其次是先锋的叙事形式，“他早期所作的《弑》《枝蔓》《倾城》等小说，明显受博尔赫斯的影响，故事中套着故事，迷宫叙述成为戴冰小说重要的表现形式。到如今，戴冰依旧孜孜不倦地进行着叙事迷宫的建构，如小说集中的《张琼与埃玛·宗兹》，戴冰以张琼的故事和埃玛·宗兹的故事编织‘虚构’与‘非虚构’的两张网，使读者在‘叙述圈套’中感知现实世界。”

此外，谢廷秋教授还比较了戴冰与其他先锋作家的差异，认为马原、格非、余华等先锋作家自觉地表现出对小说形式和语言的探索，“叙事圈套”“叙事迷宫”成为作家进行故事言说的普遍方式，“戴冰的作品是以一种‘貌似’现实主义的方式来表达其先锋性，最终抵达一种精神上的真实。”在她看来，这里的“现实主义”，就是每人每天都能感受到的城市的“灰”。

城市的“灰”和乡土的“灰”之间的不同，便是城市文学与乡土文学的界限所在。对此，戴冰有自己的感受。他说，城市文学这个概念，一般意义上来说，对应的是乡土文学。这两个概念，并不一定是二元对立的，但旨归确有不同。一是人与环境的关系不同，二是人与他者的关系不同，三是人与自身的关系不同。乡土生活中，人依附于土地、族群和血缘，相互之间是一种依存和不可分割的关系，由此形成了稳定的统一体。因之乡土文学总体呈现一种“大同小异”的样态（即鲁迅说的：贵州虽远，大家的心情是一样的）。城市生活却迥然相异，人被置于程式化的空间与陌生人的社会关系中，无所依凭，与环境是疏离的，与他者疏离的，与自身也是疏离的，自己成为了自己的异物，所以城市文学更多是呈现个体间的差别、整体关系的异化，在卡夫卡的《变形记》中，格里高尔正是在自身对自身的观照和体验中变成了一只甲虫。

“戴冰是土生土长的贵阳人，他的写作经验都来自于自己的城市生活经验，正如他自己所言：向熟悉的生活讨素材，向自己的内心求体验。他的城市小说既是反映贵州城市文化图景的一个窗口，又是透视现代人存在哲学的一面镜子，展现出时代的精神症候。”谢廷秋教授阐述说，戴冰作为“荒诞世界的现实构造者”，他关心人的生存现状，更专注人的精神境遇。随着城市的现代化进程，现代人不可避免地染上了“城市病”，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走向异化。

“戴冰为贵州的城市文学奠定了现代性的基础，他以荒诞化的现代景观展现异化的现实世界，以及异化的个人，以此探寻现代人的精神世界。”谢廷秋教授说。

“灰”与“虚构”

“可以这样来看待戴冰的小说：他站在诗学的立场，以‘想象’去思考想象，去思考小说，去思考一种幻化变生的存在，乃至一种具有实存意义的‘想象’世界……”上面这一段话，是20多年前文艺评论家张建建为戴冰小说集《心域钩沉》所写评论的结尾。在分享会现场，他将这段话的意思，用简单的语句来表达：“当年我觉得戴冰的小说是一种想象力的浪掷，没有人间烟火气。但看到《虚构的灰》，是时候给戴冰‘摘帽’‘平反’了，”张建建说，“戴冰已决定性的回到了生活的现场。诸多场景细节对话，不仅可见其于日常观察中所获得的丰富内容，也令写作者于生活的浮世表面而能够洞悉到生活心理的诸多恐惧和懦弱。”

不仅仅是小说创作的“决定性回归”，张建建在诗集《尘世的鸟群》中同样感受到了。“我看过戴冰十五六岁写在作业本上的诗，像铁锤一样，”他说，“戴冰在早期的写作中，对私人生活是回避的，个人情绪是没有的。但在《尘世的鸟群》中我感受到了他对生活的敏感、神经的紧张，达到一种皮肤层面的颤抖”，“戴冰将个人感知、自我反思、哲学议题，借由诸多私密化的意象、情景、词语，完成了对个人性的整体表达。”

张建建将《虚构的灰》这一书名，拆解为“灰”和“虚构”以作解读。他依然看重作品中的“虚构”。在他的理解中，“虚构是通过想象力重新思考时代和现实。而想象力，是在铺天盖地的人工智能AI写作、新媒体平台标语口号式写作之中，仍然保持写作的优雅，以及人类文明诗意的架构，人类存在的根本所在。”

在张建建看来，灰”与“虚构”合为一体，便是“身体生活在现实的灰尘中间，但有一种独立的眼睛飘荡在天上。当熟悉的烟火气、灰尘式的人生，用富有想象力的文字写出来时，就是传奇与哲学”，在这一维度上，《虚构的灰》“是戴冰生活的世界和他想象的世界的重新对话”。

两个世界的对话，在戴冰写作《穿过博尔赫斯的阴影》一书时或许就已经开始了。博尔赫斯的同行和同乡，大多视其为异端，认为他的作品与拉美的传统无关，与拉美的苦难现实无关，当然更与整个人类的现实处境无关。“但我想说的是，对一个在眼盲的幽暗中逐渐老去的人来说，还有什么比探讨生命和宇宙的实存本身更现实和迫切的呢？在博尔赫斯看来，虚幻，或许正是他需要直面的惨淡人生。”戴冰在该书后记中的这句话，恰是对“现实”与“现象”，“灰”与“虚构”的打通。从时间上看，《穿过博尔赫斯的阴影》出版后，戴冰便开始了《尘世的鸟群》《虚构的灰》的创作。

“我现在的创作追求，是想用逻辑清晰的故事，将文字重新导入生活的混沌。”戴冰说。

好书与读者的相遇

分享会上，众多嘉宾对戴冰的作品给予了独到的点评与导读。

“贵州现代文学的城市书写在早期可以说是失语的，贵州城市小说真正浮出历史地表、形成系统化、全景式的现代性书写，以戴冰的城市小说最为典型。”贵师大博士生徐成说，“贵阳是戴冰的精神原乡，如果将戴冰九十年代至今创作的小说串联起来，可以说是一部关于个人的城市发展史。他以真实的细节体现贵州城市景观，将城市的发展史与个人的成长记忆相交集，我们可以从他的小说中看到贵阳这座城市不断变迁的现代化城市景观和现代人的生存图景。”她通过对小说集《虚构的灰》中《海影花都的射手座》、《被占领的房间》两个篇章的详细导读，揭示了“异化”这一戴冰小说中的重要母题，认为作者将虚构和现实融为一体，以“迷宫”叙事构建现代人的精神花园，勾勒出独特的城市景观和现代人的精神图景。

“戴冰的小说几乎都有一个现实主义的外壳，从表面上看似乎是在讲述一个完整的真实的故事，而且他在小说中会用大量的细节来建构这个故事的真实感，让读者不自觉地置身于我们熟悉的日常生活中，但实际上小说内在想要表达的东西跟这些故事本身没有太大的关联，这些故事更多时候只是他的一种叙事策略，而小说的叙事手法，小说中主人公的行为、直觉、思想、心理等因素才是理解小说的密码。”贵师大博士生何加玮说，“戴冰的城市文学创作具有鲜明的实验性和个性化色彩，他以个人独特的生命体悟、现代主义及后现代主义的创作手法来结构作品，深刻地揭示了现代人潜藏于内心的孤独感、异化感和虚无感，比起小说，他的诗歌更能体现这一特点。”由此转入对其诗歌作品的赏析。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文艺分社质量总监余慧敏在分享中说，2016年至2019年，戴老师曾在该社文化品牌“新民说”连续出版《穿过博尔赫斯的阴影》《月的暗面》《声音的密纹》，“目前这三部作品或无库存，或在持续动销中，意味着好书遇到了更多的读者。《虚构的灰》是戴冰老师在广西师大出版社出版的第四部书，是他的城市文学创作和智慧性小说的新探索，相信读者从中可以收获关于生活、关于文学的新知。”（图片提供：詹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