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发》:一个乡村女人的“城市化”
《沙发》是杨凤喜“小说地理”——“凤城·喜镇·杨村”系列的一个篇目。人物出演的舞台在凤城。杨凤喜的“小说地理”,兼有城、镇、村,是一个立体的全覆盖的文学架构。其地名镶嵌了作家的名和姓。是寄托他精神和情感的文学家园,也是作家倾情构建和施工的一项文学工程。这篇新作,算是作者完成和交付的一个单元工程。
今天,城乡阻隔正在被拆除。城、镇、村已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地域区划了。经济发展、现代资讯和便利的交通,促使人口频繁流动,城市化成为一股不可逆转的浪潮。在这一场前所未有的流变中,人们又都顽强地保留和携带各自的文化记忆,在相互的交集中擦拭出火花。许多人经受着被撕裂、被移植、被重塑的运命。记录和表达这亘古未有的流变,应当是当代文学最重要也最丰饶的主题。杨凤喜正是从这里出发,来构建他的“小说地理”的。
《沙发》以第三人称视角为叙述角度。小说的人物和故事,不是通常所见的故事中的人物,而是人物的故事。作者在生活流、心理流式的叙写中,于不动声色、娓娓道来的讲述中,写下一个乡村女人初做城里人的生活遭遇。请注意,我用了“遭遇”一词,却又非是我们通常所理解的那个意义。这个“遭遇”,并没有可怕的遭际,但小说主角李春却注定因此而遭受重创。说的更明白一点,作者写出的是一个乡村女人的“城市化”体验。这是一个个体生命的体验,有其独特的丰富性和复杂性。促使我们对时代与人生、文化与历史、传统与现代、乡村与城市等作出诸多的思考。
李春是一个三口之家的女主人。丈夫是大车司机,跑长途运输。一个五岁的儿子,上幼儿园。李春出场即她在搬家。她已经完成了她人生目标中的两级跳,一是由乡村进入了城市,二是由城市边缘的大杂院出租房进入城市中心,有了自家购置的楼房。尽管是二手房,尽管是顶层六楼,尽管因购房欠了债,但对她而言,这无疑是一种具有里程碑意义的跨越。如果说有什么缺憾,那就是缺钱。因为缺钱,她家客厅空空的,无法购置一套沙发。为实现“齐家”之梦,同时也为一天一天长大的儿子有一个好前程——从她为儿子取名“赵将军”上,就可看出她对儿子抱有多大的希望——她对好赌的丈夫加强了管控,命他按月足额上交她定下的工资额。她自己也重操旧业,卖起了手擀面。就在搬家这天,她认识了住她下面五楼的娜姐。几天后,娜姐把自己家的旧沙发无偿送她。这让李春又高兴又忐忑。随着叙述的展开,故事发生出人意料的逆转:娜姐离异丈夫醉后误入李春家,让她得知娜姐的往昔,加之该小区微信群纷繁斑杂信息的推波助澜,李春感觉娜姐送她沙发,是对她的算计。那个旧沙发是她屈辱的标志,她逼着丈夫找来狐朋狗友,把那件旧沙发抬出去扔掉。
娜姐赠予的旧沙发,是小说故事和人物逆转的中心事件,也是我前文所说“遭遇”的起因。杨凤喜设计的这一并非遭遇的“遭遇”,把李春一段原本无风无雨的晴好日子变得风雨作兴。我不能不说,这是一篇佳构。“遭遇”来自哪里?“风雨”起于何处?它来自这个女人的心中——她有一种成为城里人的热望,又有在城里人面前一种近乎天然的自卑。平心而论,娜姐无偿赠送李春旧沙发,有自己的目的和算计。在小说中,娜姐不是以“她”出镜的,而是以李春的视角形象存活的。其性格、命运留有大片空白。但从李春的视线中,我们还是可以看出端倪。她无偿送李春沙发,一是要清除和抹去离异丈夫留下的痕迹,二是尽可能节省清除成本,她可能是有算计的;对新邻居李春,她应是有点同情心的,当然也有施舍心理,一种心理上的优越感。但总的来说,这一举动却不是为恶,甚至可以说基本是善行,一种利己和利他兼容的善行。在现实生活中,人们所谓的善恶,并没有纯粹的善或恶。善与恶往往都是杂色的。善行中可能藏掖着行善者的计较和算计,罪恶里也可能有作恶者非恶的棱面。但就是这样一种基本是善意的举动,在李春的眼里却改变了模样,变成一种蓄意的算计,恶意的巧取,受到她的反目和报怨。我们不妨从李春的举止和心理中去寻找原因。
对于娜姐,李春经历了害怕、感激和怨恨三种心理过程。我这样说,是撮其要领的说法。其实,杨凤喜对李春性格和心理的揭示,要丰富、复杂得多,也微妙得多。请允我试作分析。
沙发事件之前,李春与娜姐有过三次见面。第一次在搬家那天,她正以乡下女人的方式骂丈夫,一回头就看到这位未来的邻居。她立即被娜姐衣着、形体、神态惊倒,以至产生“怕”感,“没敢正视她”;第二次是她在小区门口卖手擀面时。她与城管、小贩发生冲突,正“掂着擀面杖”“怒目圆睁”,用脏话怼他们。“一抬头看到到了娜姐,拎一只小包,正站在对面商铺门前的台阶上朝这边观望。李春的脸腾一下红了,说不来为什么,她有点害怕这个女邻居的目光。”其实,这次根本算不得见面,充其量娜姐只是一次路人式的观望。可李春感觉到的依然是“害怕”;第三次是在小区门口,她看到有捡破烂的,“有点心动”,恰好看到娜姐,竟产生“要躲起来”的想法,“好像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李春的“害怕”,其实是一种强烈的自卑心理。这自卑,来自身份的,经济的,文化的,品味的,等多个方面。而她偏又是一个争强好胜的女人,渴望过城里人那样体面、文雅、有品味、有尊严的生活,“搬家前李春不止一次想过,住楼房和住在城边的大杂院不一样,搬过去后言行举止应该文雅一些。”自卑与渴望集于一身,便成就了李春的“害怕”。这“害怕”,是她对现代城市(娜姐)近距离观察产生的。在这之前,她住城乡接合部的出租房里,对它充其量是远距离的观望和遐想。城市边沿是打工者群居地,那里是充满竞争的,也是无序的。它教给她的是“不怕“。我们还记得她在小区门口“提着擀面杖”与人对垒,自称“老娘”,把那些人称之为“臭男人”,完全是一位 “女汉子”做派。与乡村的宗族和熟人社会不同,城市是陌生人的社会,它更像一个狩猎场。其遵循的原则是竞争。李春本能地感觉到竞争的残酷,于是她用坚硬甚至是蛮横的方式参与城市生活。她要用不怕消除“害怕”,用蛮横克服“自卑”。但一转眼间,娜姐在远远的地方出现了,她立即回到“害怕”。这种根深蒂固的自卑情结,是长期的城乡二元对立形成的隔阂,也是城市畸形发展、乡村日渐凋敝在她身上的投影。她的“怕”与“不怕”,其骨子里都是“卑”。我们看到,杨凤喜在塑造人物时,注重她们经验的开掘。在某种意义上,现代小说即是人生经验(体验)的卷帙。杨凤喜是深得其旨的。
李春第四次见到娜姐,竟是娜姐主动上门来家。应当说,这是一次正式的会见,也是李春第一次真正地走近娜姐。这完全出乎李春意料之外。她之前对娜姐的“怕”,立即转换为戒备状态。作者用细腻的笔法将这次见面写得一波三折。当娜姐用委婉的得体的方式,表达要无偿送她一张旧沙发时,李春对娜姐的“怕”与戒备开始发生变化。作者把李春的心理过程揭示得非常微妙,既有出于真性情的高兴,又有乡村女人那种对“尺度”的把握和控制。
毕竟,李春身上尚保留着乡村人纯朴的一面。她恪守乡村人知恩图报、礼尚往来的习俗,给娜姐两次送去水果和别的东西,以示谢示近。但出乎她的预料,她两次送上门的物品都被婉拒。她遭受不近人情的冷遇。李春不知道,娜姐奉行的,恰恰是正宗的城市做派。在现代城市,人与人之间没有乡村生活的那种“黏性”,只有客客气气的冷漠。李春把这种冷漠视为高贵城里人对乡下人的睥睨。于是,她的心理开始出现倾斜,并最终发酵为对娜姐的怨恨。
随着情节的展开,在李春眼里,娜姐无偿的赠送变成一种蓄意的算计。微信上那些未加证实的信息,被李春不断加工;长期城乡对立形成的自卑心理再一次发酵,让她变得分外的敏感。在她心目中,一次并非邪恶的举动,完全颠了个儿。娜姐可能有的一点算计,被她无限放大,成为不可饶恕的恶行和阴谋。李春感觉自己受到了轻看和伤害,并由此生出巨大的怨恨和报复力量。她的“遭遇”,是她自家的块垒。她经受的“风雨”,是她的自我较劲。李春把扔掉沙发看得如此急切,把扔的动静搞得如此之大,其意图是明显的——她要讨回面子。这一具有报复性的举动,是她自卑心理的过度反应,也是自尊心的觉醒,还伴有戾气的生长。这是社会转型时期人的诸多二律背反中的一对悖论。
娜姐的形象,不以立体形象出镜,而是在李春的主观视角里存活。小说对她着墨虽不多,却把握得非常精准。她的行为举止是城市式的。她向李春无偿赠送(其中可能隐藏着她的算计),不要李春知恩图报,拒绝李春任何的示好和帮忙。她所显示出来的正是现代城市人的人际和处事方式:独立的,自我的,精明的,冷漠的,拉开距离的。娜姐与李春,即城市与乡村,现代与传统。李春无法理解娜姐,其实是无法理解和适应城市和现代。
《沙发》写的是一个现代性事件。所谓城市化,既包括由乡村到城市的移民,也包括乡村在现代资讯覆盖下新的生存。对生活于今天的人们来说,这种现代性,是被动接受,也是自愿加盟,是潮流挟裹,也是个人欲求。他们亲近它、拥抱它,却又拒斥它、怨恨它。对乡村人来说,他们身上既有离开乡野的怅然,又有初入城市的迷失。人生即是一种悖论式生存。李春的城市生活刚刚开始。她还会有怎样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