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时光的石阶上,面朝纷涌
一本并不算厚的诗集,三次提及“衰年”——“在光的帮助下/衰年/再也得不到掩护”(《一面镜子》),“衰年无意登山”(《人,依然站立》),“数日饥饿已搭建眉毛的舞蹈/遗忘在犹疑中不再妥协/衰年被迫在隐痛中一再挥手/无影灯投射连绵的原则/不忘记与落日告别”(《不再妥协》)——三首诗的题目至主题,恰好构成这个阶段意识的三部曲:站在镜子面前,凝视那个熟悉的陌生人,从眉眼的变化,惊觉时间的流逝,此身已不年轻,此心何以安放?摇头喟叹之余,不禁往事沓来,浮想联翩,捡拾时间过滤之后的纪念物,吉光片羽中获得慰藉,摆脱伤感——“耳膜破了/还有眼睛/眼睛不听使唤的时候/用头脑谈话/每天清晨轻咳一声/人,依然站立”(《人,依然站立》)——暗暗给自己下了命令。于是,离开镜子,推开掩蔽的房门,索性走进衰年的天地,惶惑如潮水退下,平和如朝阳升起。在这恒旧之新,或恒新之旧中,霞光、露珠、鸟鸣……让人心动的事物,安居在它们的位置上,并没有缺席。
“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衰年”的外在显现,有目者皆能见;“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时光”的内在显影,有心者必自知。是的,在无情时日如江河奔流中,人的肉身如此脆弱,经不起冲刷、涤荡,盛年的下坡路来得如此之快之陡,旁观者忍不住会生出唏嘘,忍不住想要予以宽慰,并以宽慰拒斥迅速的必然的在自己身上的降临。“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老年应当在日暮时燃烧咆哮/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巫宁坤译)——这一番鼓励是面对病床上的父亲,又何尝不是有着自毁激情的狄兰·托马斯站在镜子前面,对着镜中人的挥拳自语。但世事的悖论,或者更积极一点说,生而为人的辩证即在于此:一旦意识到被庞大之物笼罩,即意味着走出的可能。虽然不至于乐观到,以为道出“衰年”即能将其斥退、摆脱,但对身处真实境地的人而言,说出即祛魅,即脱敏,即吹拂雾瘴与阴影,澄澈一时片刻的目光,得以洞彻身边事物那些仍在吐露新意的部分。
纷涌
“以为笔下的文字结实/原来只是/忠于生活的余绪”(《一次验证》)——文字引导感官,感官激活文字。这双向的互动,拓展生活的深广与宽阔。于是,越发兢勤,越发投入,索要文字越来越多,一不小心,文字如墙似壁,耸立在自我与世界之间,以为是桥梁,实则是阻挡。如果,再以文字为业为生,下笔成为习惯,唯手熟尔,人就被文字编织与追逐,听得生活的水声,不见尘世的波涛。而时光的石阶上,总算能够暂停脚步,不那么奔忙,听出水声中的湿润,顺着余绪,望向潮水本身。
“将匆匆一生交付/文字可卡因/才华只献给世间的卑微……为贩夫走卒祭献豪情/探测自我与诗学的边界”(《旅人——给一位早逝的作家》)——在他人身上,在一位早逝者身上,明了人生如寄,无人不是匆匆过客。这个他人,这个过客,同样操持文字,以推敲往复。可他的吟啸有对象,豪情有寄托,摆脱了一个人独自上瘾的窠臼。这是另一种照见,以目睹的终结启发及身的胚芽。
“生活有多大啊/干吗像蝼蚁/迷失于时钟宫殿”(《慢与缓》)——并没有凝固的定形的名为“生活”的对象,静静候在那里,等待着被人进入。并没有刻度精确的名为“生活”的仪器,允许人爬上爬下,随时称量双手紧握的流沙。并没有总在演算总可以平衡的名为“生活”的等式,让人随心所欲地加减各项元素,美其名曰“求证”。时钟的宫殿是指定的建筑,每个房间里嘀嗒的,可能只是纯然的金属的指针。顺从指针的转动,景致永无休止,但那多半只是一种循环,是万花筒般有限碎片的组合。需要挥别,挥动手臂时,早已在扑腾,在泅泳。
“母亲左手细长/为你准备一只风铃/以便私语不被歌唱左右”(《秘密》)——记忆是每个人的乾坤袋。最早的赠予常常来自父母,明白这赠予的意味,却要经过长久时日的等待、煎熬。风铃即私语,摇动着一己的往事,这时不必再受到歌唱的鼓动,不必亮出嗓音。“忽略路边女人的嘲讽/ 拒不放弃观察他人”(《决心书》)——无法摆脱被注视,无法脱离他人的目光而成镜像,但不必那么认真与在意,更要将目光投掷出去,落在他人身上,恶狠狠观察,恶狠狠挖掘,带着贪婪吮吸鲜活,迎接八面来风。“为下一次握住秩序/还要在无人注视的地方重新获得一次次肯定”(《意义》)——在人群之中而不再以他人约束为要,面向内心而无时无刻或忘秩序,大约近于“从心所欲而不逾矩”吧?最重要的肯定除了来源于自身,还能是哪里?“早已不在乎天国是否赐予命运/任凭思的波澜摇荡在芬芳海面上”(《爱伦·坡》)——是的,那超越人的存在或许有,但并非此刻的遵循;命运或许早已被写就,但已不再想要提前窥看剧本。相信人的运思能主宰这一叶扁舟,摇摆,漂荡,独来独往,领略夕阳朝霞,甚或惊涛骇浪。其实也不需要主宰,留着这一线,神思清明又混沌大荒,“今日方知我是我”。
“我立在奇迹背后/如同经历未来的叩问”(《凝视》)——终究尚未泯然于天地,终究自觉生而为人。“将文字写在最初的无花果色彩上”(《继续》)——终究操持文字,终究寄情文字,终究立足于文字,终究一念难舍。但诸般思绪如大雨兜头,从前种种似清泉喷涌,终究伐毛洗髓,终究涤除玄览。于是——“对提前退场的追忆严阵以待……对被附体的喘息严阵以待……对陌生的妖冶食客严阵以待……对天真的结局严阵以待……对无望的被爱者严阵以待”(《严阵以待》)——谁说这时候的严阵以待不是根本的自在?
二三事
与梁鸿鹰老师同在农展馆南里10 号上班很多年,真正熟悉起来,是在楼里开设食堂以后。他的饭点比较晚,常在我们快吃完时,才款步而来。打上饭菜,他并不会去找一张空荡荡的桌子独坐沉思,营造生人勿近的气场,而是赶着欢声,坐在一群小辈中间,听我们瞎扯闲聊。偶尔,来一句“最近有什么好玩的事”;或者,逮着某个人的某句话,追问再三,刨根究底。一个前辈,如此平易近人,我们自然回应,有时候会跟他嬉皮笑脸,乃至开起玩笑。这时候,他绝不生气,而是带着天真,带着羞涩,仿佛自嘲,仿佛质疑地吐出一句,“什么?”有时候,又以半辩解半反击的语气,说“那——”,破折号缓和了话语的坡度,减轻了随之而来的压迫感,绝不至于让场面尴尬。于是,嬉笑继续。
在此好几年之前,第一次和梁老师打交道,是为我的长篇小说《平行蚀》的事。按照“21 世纪文学之星丛书”要求,出版时需要编审委员会中的一位作序,我那本是他。梁老师极其细致认真,从这个有些拗口的书名,到小说的时空背景,一一来邮件询问。小说中一些不那么妥当,让人吃不准的地方,更是反复与我探讨,如何修改才算熨帖。整个过程,他没有丝毫的居高临下,也绝不把自己的意思强加过来,总是商量的语气。对于我藏在小说中的一些心思,他洞若观火,但也只是婉转地暗示,过于直露并不符合具体情境,与整个小说的气息相悖。书出版时,梁老师的序言郑重又热情,那是一个启程不久的写作者能收到的最美妙的礼物之一。
自那以后,再看到老师的文字,我便多了一份留意。于是看到他不少的评论,都是以诚挚的语气,以面对朋友的身姿面向作者,理论的梳理中透露出体温,于是总忍不住想起那番邮件来往。也忍不住好奇,那体温的缘由。后来,读了散文集《岁月的颗粒》,从他的家庭背景、成长经历、自我要求,从他一直潜藏在心底的那份近似于俄罗斯白银时代作家的情愫里,我才多少有些自以为地解除了疑惑。进而忍不住想,如果彻底去掉工作与俗务的拘束,他的笔下又会流淌出什么样的文字呢?当然,我现在明白,这种设想是对文章之事的偏狭理解,过于视写作为技艺。只是,那好奇仍旧按捺不住。
这一两年看到梁老师的诗,好奇得到回应。成为一个诗人,大概是绝大多数以中文创作者的念想。也不妨换个说法,每个中国读书人的心底,都住着一个诗人,有的让诗人常居心底,依靠对他的温润来不断完善自己,有的在想象之余,忍不住动起手来,形诸笔端,写出属于自己的诗句。于是,那个住在心底的诗人便慢慢走出来,随作者历练人世,不知不觉间,与作者一体两面又合二为一,分有亦共有同一个诗人形象。梁老师在诗中清醒至于冷酷的自省自察,对眼前与即将汹涌而至的生活的认知,他立足于思对语言的诗性提炼,都让我惊讶、敬佩,但已无须赘言。唯一还要说的是,梁老师的诗歌创作,毫无疑问地唤醒了他体内的诗人,并让其鲜活地活动在自己身上。这,便是一个写诗者,一个诗人,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