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手轻浮造作的字。这是我长久以来的自知。
顺着白纸平面,笔尖八面玲珑的圆珠骨碌碌滚动,垦地一般,犁携带小小的雷鸣兢兢业业地驶过,留下尖歌倩意的压强造物。那不匀的间架结构如被暴力拉扯后的衣架,钝角锐角颠三倒四、歪歪扭扭,徒留软性金属的一点韧,总归是不成大体了。我在或薄或厚的纸坪上坚韧不拔、十年如一日、真正笔耕不辍地刻镂着凌乱松弛的山脉,享受方寸的主权,随意制造方块字们零点几毫米下凹的密实五官——
竹字头的眼睑松弛,两个点是厌世瞳仁,位置或前或后,总透露奸恶。每次写下“等”字,必是等得不太耐烦的酸眉醋眼;写“答”字,则是不服管教的孩子睁着一大一小两只眼睛,不情不愿地回答提问;只有写“算”字时,头重脚轻的身姿颇有大家风范。所有“口”字都成了起立的钝角三角形,每个需用此部件端正自身的字符,在我笔下都亮起白旗,旗面或尖或圆,迎风招展。
纸张仿佛一张胖脸被拎起了右耳,直角和方块装住三长两短的几何体,乱飞的笔锋总在出其不意的地方开始崎岖。总之,横平竖直都是刁奴蓄险心,共同出演了这一场牵引失当的木偶戏。
当我心急如焚地打开电脑浏览器,在搜索栏里输入“练习书法的最好年龄是几岁?”时,答案显然残忍,“四到六岁这个时期,孩子没有上小学,有空闲时间学习书法……”四岁时,我约莫确实学会了人生中第一个汉字:米。记忆中纸盒一样的幼儿园教室里,最为顽劣的男生传教般依次播撒文化的火种——横、竖、右斜杠、左斜杠,一朵张牙舞爪的梅花由此亮相,“这是米字!”他得意,我按图索骥,对这亲手临摹的新奇符号依恋非常,尽管这个字长得像枚简陋肚脐,也不妨碍它荣膺我文字宗教入门的信鉴。
升入小学后,我更四处偷师,这边模仿邻座的男班长在阿拉伯数字“2”的转折处温情脉脉地绕出一个似过山车轨道的圈,那边则因女同学笔锋分明的毛笔字被老师夸赞,悄悄瞧上几眼,回来便硬生生把每个字都写得铁骨铮铮、慷慨凛然,横被写成歪斜的Z,竖也像被一个球砸折了脑袋,老师点评我旁出斜逸的笔法时如是说道:每个笔画在将尽时总有苍蝇屎般的画蛇添足。但这样五谷杂粮泥沙俱下的书法滋补是令我十分快活的——七八岁的我似乎在四处讨来百家布的边角料,竭力为自己裁一身好衣裳。
曾不厌其烦地练习“永”字,据说这简单字形包含了所有笔画,我揣摩着何时重笔、何时收束、何时……等等,他们的横折钩怎么能写出那么温存的圆弧?一分一厘难以捉摸,如此精准的把控自然无法在我身上成立。同学们的字已百家争鸣,我却六神无主。
俗话说见字如面、字如其人。
自小到大,我十分明白何为“四体不勤”。我的手指细瘦,虽然被配置了竹子茎干般微粗的骨节,时常因不灵活而打翻水杯与文具,但也不妨碍父母因其金玉其外的修长而诞生了有关音乐天分的联想。六岁起,我便被送进琴行,挑选一门技艺。
学的是古筝,全因曾看一场儿童文艺晚会,穿得花红柳绿的女孩子们齐齐上场,整齐划一地合奏一首《小马奔腾》。我格外艳羡,也开始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学艺之旅,边心不在焉地为之劳筋动骨,边因不愿练琴产生家庭矛盾。终于,这门手艺到了第四级便再无法精进——有一个叫“摇指”的指法,需要弹奏者优美地悬起整条右臂,再将右腕浅尝辄止、蜻蜓点水地搁在琴案上充任重心,捏起食指和拇指的甲片,疾速轻盈地拨弄一段琴弦,窃以为这四两拨千斤的姿态有点骄矜,却无论如何都学不会。
我肢体僵硬,手腕只能胶柱鼓瑟地栽在琴案,牵一发便动全身。以柔克刚的道理那时还未懂得,琴弦强硬横亘眼前,我拨一下,它响半声,实在难以连贯成阵雨般的音群。老师满脸疑惑,说:“怎么会这样?”也许她把这当成我为偷懒的故意藏拙。被泪水和涨红的脸颊定格的痛苦九岁,最鲜明的记忆便是那永远也学不会的摇指。
除却手指的笨拙外,双脚也常常令我陷入迷惑:足掌、足弓、足跟,光是骨骼就有楔状骨、立方骨、舟状骨,还有剖面图上相互缠裹的层叠肌肉束……如此精妙复杂的机制——那人到底怎么走路?内八,还是外八,力从脚跟发起,如电流般传导到脚趾,目的地是脚掌内侧还是外侧?当小腿的皮肉也被牵引着紧张和松弛时,这力要传到哪里才是正确的?要哪块肌肉酸痛,才标志着今日行走的成功?我走在路上,偶尔因突发的思索呈现出微跛或行动迟缓的体态,如接收器线路老化得岌岌可危的机器人,当整条腿的肌肉完美地配合着完成了一个步子,便在内心暗喜一瞬,紧接着又陷入疑惑:下一步,下一步该怎么迈出去?真正是邯郸学步与林妹妹进贾府:多走一步都怕人耻笑。
这样不时的细小呆滞也从未离开过我的身体。在学习分辨左右时,作业手册上一道题目让我陷入后来十数年的认知模糊:图画里的男生女生并排对镜子站着,请问,小明在小红的哪边?镜子里的小红又站在小明的哪一侧?一个翻转镜像彻底让年纪尚小的我晕头转向,左……还是右?为什么相同的人,一动不动却又换了方位?这样不足为外人道的恐慌渐次蔓延,从心脏位置、侧睡方位,再到区分顺逆时针,直至大学军训,需要听从教官的命令迅速地左转和右转,我仍然要忖度零点几秒,才能够作出最后的判断。
如此,写字时的把握失当和过犹不及便并非不可理喻。在屡次写出轻佻的撇捺后,我羞愤交加,更换了一只昂贵钢笔:金属的重量,时时保持充足的墨水供养。当今的生活中,一切都在快速地消耗更迭,我唯独寻觅到了这一丁点儿持久,因脆弱而需养护的微不足道的累赘,投桃报李的平衡。也许有郑重仪式感的加持,满纸曲折的笔画就会焕然一新。我铺纸吸墨,珍而重之地落下第一笔……只是在精心运筹帷幄后诞生的字符看似新生,实则仍是重蹈覆辙,一页笔记本二十八条横线,立满了穿新囚服的老犯人。
不过,我仍然喜爱用钢笔写日记,也给朋友们写信。笔杆适当的重量增添了审慎,似乎这审慎会让因此落产的字迹拥有更好的命运。金属笔尖有窄窄的切面,写字往往要与这预设好了的冰凉棱角较劲,避免连笔、骨骼清晰的字,仿佛灵魂也会这样,去除了一切含糊潦草,被装进信封,完完整整地送入邮筒。
通常,墨水总要往下写两三行后才会完全干透,写字时,为了防止掌侧沾染墨水、擦抹纸张,人们只能轻轻以手腕作桩,悬起其余指节。一向喜欢看旁人害怕沾污染垢时小心翼翼的姿态与手势,多么秀气可人,那动作也像极了古筝的摇指,在涕泗横流的童年里,我就是缺这点讲究。
年初,我购入硬笔书法教程,一套书分为三本,一本训练控笔,一本梳理间架,一本描红字帖,搭配视频教程。第一步即是练习控笔,按着阴影画房子、圆圈、蝴蝶、波浪线,视频教学中的那只手如此轻松,气定神闲、游刃有余地勾描,成果与书页原本灰色的示范轨迹分毫不差,我的手却像一个时刻紧张的捕鼠器,一个蓄势待发的弹簧机关,大拇指紧紧抵在食指内侧,两者似有私仇。
拉拉杂杂,仿写过所有部件后,我的字仍不成体统,笔画黏连,摧枯拉朽,透露着小气的局促。初中时,我默写课文的草稿纸曾被同学传阅过,因为在写完后,我会把纸张倒过来,继续在上下两行的间隙里再写一遍,将所有空隙和缺口填满,直把一张纸塞得毫无空隙,有同学带些嘲弄地问我:“你家长不给你买草稿纸吗?”
今年年中,我在一个没有路灯的停车场边摔了一跤,半个人跌入了齐腰深的坑洞。手和腿鲜血淋漓的伤口都依次结疤,只剩没有淤青和皮外伤的左肋日夜疼痛。人跌下去时,那块骨头正好砸上坑洞水泥边缘,裂了一缝。此后的一个月,我只能维持平躺睡姿,有关心脏左右辨位的疑惑早已烟消云散,无法径直起身,必须先挪向不疼的一侧,用手肘支着慢慢抬起身体。每每呼气,腹部只要撑起,肋骨都会隐隐作痛——
我于是学会缓缓地换气。楼外灯光透过纱帘印在白墙,一道又一道的淡蓝色,远处偶尔有模糊的狗吠。除此之外,我对世界唯一的感知便是自己沉沉的呼吸声。平静,有序,束手就擒的意味,呼和吸间隔着一瞬,像我夜海中浮游时不被填满的空隙。一尾受了伤的大马哈鱼,努力鼓动两鳃,沉在逆向的河底。这也许就是空两行的含义。长大后我学会用书籍、陌生城市、新的朋友来试图填满留白,随着年龄的增长,它们也在缓慢地更新迭代。但实际上,这些都无关紧要。我想,即使再回到十几岁,我也依然学不会空两行。
人生的格式总是要慢慢调整,才会拥有最后漂亮的段间距。
时至今日,我仍然没有好看的笔迹。
沉浮在漫天凌乱的星斗中,这一点缺憾、裂缝、不均,像是人生无伤大雅的线头,如同一道藏在皮肉中的轻微骨裂、接受指令时瞬间的迷惑,以及偶有迟滞的步态,像一枚被打乱的小小星斗,遨游在宇宙的天衣无缝里,人也许只有看见自己的缺口,才不会寂寞。
再一次写信,第一行应当是“见字如面”。我迟疑片刻,仍郑重其事地将这四个字一笔一划写好。能理解纸张上的笔锋与密度,便已经如同隔着千里,我们同坐西窗烛下,闲敲了棋子,共剪了灯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