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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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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20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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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载《北方文学》第28期

        助 浴

        第一章

        我在儿子七岁上小学那年走出家门来到华清池。

        那是个和往常没什么两样的初夏的一天。上午八点,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太阳正挂在东山头一乍高的地方,新阳灼眼的光芒使天空看起来更蓝。不远处的校园里传来早操声:下蹲运动,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六七八......我似乎看见儿子夹在队列中认真地伸胳膊踢腿,那稚气小脸上堆满了认真,我笑了。

        我迈着轻快的步伐上了一座小桥。过了桥,就是“华清池”。“华清池”是小镇上的一家浴池,边上有一家小旅馆叫“联合国客栈”。华清池楼上楼下加在一起也不到三百平方,而联合国客栈一共只有八个勉强可以称作标间的房间。小镇上的商家为了吸引顾客,名字这个问题上可谓绞尽脑汁。比如串店叫孙二娘涮烤;卖炒货的叫丈母娘香瓜子,门口喇叭里喊得更精彩:瓜子啦,老丈人种的,丈母娘炒的,小姨子烧的火,嘎嘎香。

        那日我在报纸的角落里看见一则消息:华清池招聘助浴。

        助浴是华清池墙上贴着的名字。上面写着:助浴:五元。盐浴:二十五元。奶浴:三十五元。香薰:六十元。洗澡的客人就不这么叫,进门通常干脆地喊上一句:搓澡的。里边脆就生生地回:这儿呢。接过助浴票加一句:你前面有俩,先泡着,轮到你我叫你。也有挑剔的,进了门裸着身子缩着肩探头探脑地瞧,直到见了自己心仪的助浴师才咧开嘴满意地叫一声:搓澡的!也不管几个助浴师同时抬头,更不管那些装满期待的目光。只朝着目标走去。

        同样是洗澡,南方人叫冲凉。每天临睡觉前都要冲。北方不会,天气干燥没那么多汗水。讲究的三天两天也在家冲个澡。但是每周总要去浴池通透地泡一次。在蒸汽房里蒸几分钟,再搓个澡,新陈代谢的死皮打着卷下来,一身的疲倦也就一扫而光了。

        华清池在镇上算是讲究的,地理位置也好,在镇中心靠近农贸市场。两层楼,一楼是男女两个浴池和一个汗蒸间。楼上是足疗按摩休息的地方,女士一般不上楼,上楼的大都是吃饱喝醉的有钱男人。一壶最普通的猴王茉莉花茶二十八元;一盘不到二两重的葵花籽三十八元;一壶龙井一百六十八。价格虽然贵了点,但沏茶女那娇滴滴的样子很招人疼;身上精简得不能再精简的打扮也撩人。兜里的钱够宽够厚的话,可以领走一个。

        都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的事。

        我去华清池两个月后他居然在我和儿子的晚饭前回了家,进门就用眼角斜着我问:你去华清池搓澡去了?

        我正忙着给儿子做饭,儿子中午吃小饭桌,晚上放学买个面包直接去补习班,九点才能回到家。这一顿饭不能马虎。每天我都很认真做这顿晚饭。我将葱爆羊肉装进盘子,“嗯”了一声算是回答。他愣了一会儿,转身走进客厅。“你是真他妈有本事”!这句话刮着轻蔑嘲讽的风从他的嗓子眼里挤出来,落在满是油烟的厨房里。我似乎听到了,却没有任何反应。嘲讽也好,污蔑也罢。有什么关系呢。我还要给儿子做一个排骨冬瓜汤,儿子近期个子猛蹿,营养跟不上会影响长身体。明天呢?我想,明天用小虾米煎蛋给儿子吃,虾米含钙量也很高。我忽然想起家里没钱了,就朝客厅喊了一句:“喂,没钱了”。良久,他旋风般地刮进来,啪地一声将几张钞票摔在我面前,转身扔下一个字:“操”!

        这是我下岗后的第一份也是唯一一份工作,我爱上了这份工作。我认真地搓客人的每一寸肌肤,看着污垢打着卷纷纷落下,心头就会涌起莫名的舒畅,仿佛落下的不仅仅是污垢,还有其他的什么东西。

        这些年,儿子成了我们维系婚姻的唯一理由。我知道他偷偷喜欢单位的一个出纳,喜欢了很多年。我曾经嗤笑他:“爱都不敢堂堂正正说出口,算什么男人”。他牵一下嘴角的冷笑:“我就这样。你当初咋瞎了眼跟上我”?当然,这样的话是儿子不在的时候说的。儿子在的时候,我们用最温和的声音说话,甚至在吃饭的时候互相夹菜。他微笑着吞下面条,我冒着胃痛的危险咽下米粒。

        夜幕降临,我们躺在一张床上做着各不相干的事,我看无休止连载的小说,时而笑时而哭,随着故事中人物的命运死去活来。他在漫长而孤寂的夜里意淫那个出纳,然后手淫。他通常在那个时候呢喃着叫出她的名字。

        不是合不来,是格格不入。我喜欢吃面他只吃米饭,他觉得睡觉时应该裸睡,他说这样是卸下所有负担完全放松。而我却觉得一丝不挂没有安全感,无法入睡。我常在被他剥得一丝不挂时心慌出虚汗,总是想如果有意外怎么办?这样光着身子怎么跑出去?看着我在黑暗中抖着手重新将自己包裹成一只粽子,他拧着眉毛咆哮:“能他妈的有什么事”?我也面色苍白地咆哮:“世事无常这句话你没听说过?失火、发大水、地震”......我还没说完他就“嚯”地起了身,将被子狠狠地扔在我脚下同时又扔下俩字:“有病”!绝尘而去。

        昨天儿子终于如愿以偿穿上了那身橄榄绿,我和他爸去送。他胸前戴着大红花,笑意盈然的脸似乎比胸前的红花还要灿烂,他边侧着步子跟上队伍朝军车走去,边挥手用刚刚粗犷起来的声音喊:“妈、爸,回去吧,快回去吧”。他说这话时脸上看不出不舍,倒有些迫不及待。

        这样的年纪是不懂离愁的,就像母鸡翅膀下的鸡雏,急着破壳而出时,只扑棱着挣脱,没有不舍。也许很多年后他会思念这里,思念这个他急着离开的小镇,和小镇上的我。在互相远离的岁月里,他在成长,我在衰老,小镇在变化。任谁与谁,都不能再以原貌重逢。

        几片枯黄的叶子随着车轮飞旋起来,不甘心似地翻转几下,落在行人脚下。

        我贪婪地看着儿子威武健壮的背影,看着他颤在唇边稚嫩的绒毛在一片锣鼓声中渐渐远去。秋风吹疼了我,离愁蜘蛛结网般地爬上我的脸,洒下一片冰凉的液体。

        载儿子的汽车开走了,送别的人也渐渐散去,我站在秋风里,用手背不停地擦拭着面庞。

        儿子走了,日子就空了。接下来该怎么过呢?我想。

        第二章

        当鲁迪踩着一乍多高的细跟扭进华清池的时候,那轮照过古人又照耀着现代人的太阳正躲进一片云彩。她像是一只色彩斑斓的火鸡,迈着笃定的步伐高昂着头颅从白日的阴影中走进来。我以为她是来洗澡的客人。刚要迎上去寒暄她却扬起高分贝的声音喊:“你们老板娘呢”?她说话的时候我看见了她编贝般的牙齿,和挤在牙缝里的粉色口香糖。

        老板娘孙丽凤像一只几天没有喂食的哈巴狗一样迎了上来。

        很多事不可理喻。

        就像鲁迪。税务局局长的千金来学搓澡。刚听见这个消息我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老板娘孙丽凤跟在我后面喋喋不休:“宋姐,咱得罪不起啊,这祖宗估计也就是玩一下,过几天就走了”。见我呆着没有反应,她又凑近我的耳边说:“她出徒前这段时间我给您助浴费双倍”。我抬了一下眼皮:“为什么是我?你换谁教她不行”?孙丽凤跺了一下脚:“点名跟你学!咱镇上,谁有你的名气?那祖宗说,学就要找最好的师傅学”!见我别过头冷着脸不言语她换上一副面孔说:“宋姐,你不知道,她也是个可怜的孩子。父母离婚了,她爹给她娶了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后妈,她跟后妈处不来,前年快过年的时候一脚差点把她后妈踢流产......她爸狠狠地打了她一顿。挨了打她就再没回过家,跑到社会上到处流浪。做尽了让她爸颜面扫地的事”。

        我锁上柜子转头打算进浴室了。我不喜欢她附在我耳边说话,呼出的热其中夹杂着口臭味,让我的胃里翻江倒海。她紧着脚步跟着我说:“她后妈给她生了一个弟弟,去年端午节那天刚生的,取名端阳。算命的说此子是什么童子下凡,未来了得!她爸老年得贵子本来就欢喜,听了算命先生的话更是了不得。也不再管她了”。我眼前浮现出继父那张笑容可掬却叫人不寒而栗的脸,心里没来由地抽搐了一下。说:“好吧”。

        孙丽凤将她引到我面前时她低着头抠着长指甲里的污垢,孙丽凤拽了一下她荷叶边的衣服袖子说:“鲁迪,快叫师傅”。她的脸从一堆焗得五颜六色爆炸式头发里探出来。那是一张青春明艳的脸,一双大花眼里忽闪着吊儿郎当的神情,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像一对蝴蝶的翅膀,挺直的鼻梁让人怀疑里面是不是有什么填充物,嘴唇涂着鲜红的颜色,这使她原本轮廓鲜明的嘴唇看起来像绽放的花瓣。“好漂亮的丫头”!我在心底叹。她将涂满蓝色蔻丹的手指掰得嘎巴嘎巴地响,嬉皮笑脸地拉着长音说:“师傅——我们何时西去取经”?她一定觉得这个玩笑很好笑,说完自己就肆无忌惮地哈哈大笑起来。我面无表情地接过一张助浴票边朝里面洗浴间走边说:“出去将头发扎起来指甲剪短了再来”。

        浴池内依然蒸汽弥漫,一些白花花的肉体在升腾着的热气里若隐若现。空气中飘散着一些味道:来不及洗的女人的下体味、臭脚味、狐臭味,当然还有不同的洗发水、沐浴露味,这些味道混合在一起。让本来就有些缺氧的浴池里更加透不过气来。

        一口气搓了好几个,我有些力不从心。走到更衣室门口,摘下一次性口罩大口地呼吸着,像一条搁浅在沙滩上好容易见到了水的鱼。喘了几口气,觉得有些头晕,我一只手扶着墙,另一只手脱下了脚上的橡胶水靴子。将有些凌乱的手纸仔细地塞进脚趾缝。十指连心,我碰到了那些裂开的伤口,一丝疼痛弥漫开来,我不由自主地咧了咧嘴,“嘶”地一声吸了一口凉气。似乎随着这口凉气的浸入,疼痛缓解了很多。我塞好了手纸又将一个白色塑料袋套在发白浮肿的脚上,再穿进靴子。

        里面有人喊:“搓澡的”!我应声:“来了”。

        吃得下这苦的人不多,这不仅是个下力气的活。整天闷在湿漉漉不透气的屋子里见不着阳光,脚会溃烂,身上也会得皮炎。况且,客人五花八门,盐咸了醋酸了的不好伺候。

        我不相信那个小太妹样的局长千金能吃得下这样的苦。

        决不相信!

        当我汗流浃背地再一次抬起头的时候,鲁迪已经低眉顺眼地站在我面前了。她五颜六色的头发绑了一个短马尾,指甲也剪了。她的甲床很宽阔也很漂亮,其实没必要留那么长的指甲。她穿了带淡紫色蕾丝的胸罩,下面是同色带蕾丝的丁字裤,丁字裤很漂亮也很性感,私密处有几根不安分的阴毛钻了出来。我皱了一下眉毛:“出去,把胸罩脱了”。鲁迪看着我一用力就来回晃悠乳房在口罩里嘟囔:“摘了胸罩胸会不会松垮下垂啊”?

        我冷笑:“当然会!你没见搓澡的那两只奶子都像倒空了的布袋子?穿着胸罩时间久了你的胸会患皮炎,会溃烂。下垂好还是烂掉好”?

        她的脸冷下来,我似乎看见她白皙的眉宇间拧出了一个小疙瘩。她呆了一会就转身出去了。

        我长出一口气,猜她不会再回来。

        浴床上的人翻了个身:“宋姐,又带徒弟了”?我开始从脖颈下手向下搓,嗓子眼里挤出一个字:“嗯”。她又加一句:“她可不像吃这碗饭的,看样子更适合去楼上”。我不喜欢别人背后这样说话,心头有些不悦,搓后背的手用了力。她不再饶舌,轻声呻吟起来。

        流进眼睛里的汗水杀得眼睛生疼。我在墙上取下毛巾,拧了拧,擦擦眼睛,又将浴膜扔进垃圾桶,舀一盆水泼洒在浴床上。鲁迪回来了,她赤裸着上身站在我面前,泼在浴床上的水溅了她一身。一对坚挺白嫩的乳房上,两只粉嘟嘟的乳头像是含苞待放的花蕾,娇娇地颤着,溅上去的水珠娇娇地滚落下来。我抽回目光面无表情地说:“我收过两个徒弟,你是第三个”。她立马捧上一张笑脸说:“我听说了。师傅您是这个镇上最有名的助浴师傅,不乱收徒弟”。我接过话茬:“对,我没打算收第三个”。

        沉默、尴尬。我又说:“这不是闹着玩的地方。这是个吃苦遭罪的地方”。她似乎有些不高兴,沉了笑容拉直了嘴角。

        这个跋扈的女孩子怕是这辈子也没受过这样的委屈,她茫然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边上忙碌着的刘晶有些看不下去接了话茬:“小美女,咱师傅就这脾气,别介意”。我目光凛冽地扫了一眼刘晶,刘晶赶紧低下头。鲁迪转过身去:“你是”?刘晶舀起水冲了一下澡巾说:“我是你大师姐刘晶”。鲁迪立马兴高采烈起来,叫“大师姐好”。

        又一个客人上了浴床,我将她递过来的小票贴在墙上。床上的客人说:“姐,我搓完给我妹妹搓行么?她也在等你,等了半天了”。我朝边上的刘晶看了一眼。她正将浴床上刚用过的浴膜扯下来扔进垃圾桶。面前的瓷砖墙上空着,没有排队的助浴票了。我歉意地笑了笑:“这不行,老板规定不能加塞也不能不排票”。说完这话怕客人生气我又调皮地眨了一下眼补充:“会罚款的”!客人不满意地起身朝刘晶走去:“真有意思,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不给搓拉倒,用得着找这借口”。

        我曾经收过两个徒弟。大徒弟刘晶,跟我一个班。另一个赵静雪,嫌搓澡挣得少,上楼做了沏茶女。上了楼她的脚就不再裂口,皮炎也不治而愈。她穿了低胸的衣服,也就不叫赵静雪了,叫雪儿。 常有醉醺醺的客人在她丰满的胸上捏一把,淫笑着问:“雪儿,你真白。因为像雪一样白才叫雪儿”?赵静雪也不说话,迎上去一个媚笑。客人再问:“雪儿不是真名吧?真名是什么”?雪儿再迎上一个媚笑,浅浅的酒窝里飞出两个字:“你猜?

        赵静雪初中毕业,从山沟里走出来,做过很多职业。饭店的服务员、清洁工、卖货员等。都做得不长。她上楼前恨恨地说:“这样下去,不仅挣不出钱帮我爹还债,连我自己都得饿死”。

        她爹跑山摔断了腰,住院半年多,欠下一屁股债,也就是治疗到能像虾米一样佝偻着走路,再出不得力气。家里还有一对双胞胎弟弟正读初一。面临中考的赵静雪二话没说,直接走出大山,来到镇上打工。

        这是个好人不愿意干,一般人又干不了的活。身体不好的干不了;力气小的干不了;性格暴躁的也干不了。看似简单,做好却很难。为了这个工作我买了一些中医推拿按摩的书,不断地学习。好几年我才摸索出其中的软硬轻重,现在我已经拿捏到位,手法也精炼得体,搓得客人既干净又解乏。搓完我还会在几个穴位上做几个动作,客人该麻的地方麻,该酥的地方酥,等从床上起来的时候通身筋络仿佛被打通了似的,通身舒畅。我的盐浴、奶浴做得更好,客人躺下来奶还没抹完就昏昏欲睡,从头顶到脚趾,经我一双手捏捶一番,浑身就抽了筋儿般地绵软下来,等出了华清池的门,立马精神抖擞了。

        第三章

        我用近十年的时间研究出这套手法。

        很多客人宁可多等一会也要等我。可我也要照顾刘晶,我看不得她眼巴巴地在一边站着看我忙得四脚朝天。

        搓一个澡十五分钟,五元钱,老板扣掉两块。一天下来二三十个,偶尔有做盐浴奶浴的,挣得就多一点。累是累了点,一个月下来也是一笔收入。我喜欢这个工作是因为只要技术娴熟就不用大脑,我觉得我所有的脑细胞都在家里煎熬死光了。再者,我可以不花一分钱就可以天天洗澡。这对于我来说是个不小的诱惑。

        我总是不可救药地觉得脏,到处都脏。生活中我只喜欢用纯白的床上用品,而且必须整洁,甚至没有一丝折痕。哪怕有一根头发,我也会觉得如刺心头。而他觉得家就应该是随心所欲的住所,东西乱放怎么了?不讲卫生怎么了?舒服就好。所以他总是盯着洁白甚至没有一丝折痕的床恶狠狠地说:“这他妈的是家?分明是医院!不,应该是停尸间”!而我躺在一尘不染的床上觉得世界清明、通身舒畅。

        当初结婚的时候无关爱恨,都到了该结婚的年纪。那年冯志刚站在我一尘不染温暖舒适的小屋子里说:“我们该有一个家”。当时我想:有了自己的家就不用再躲继父那双时而凶恶时而迷离的眼睛了。于是点头答应了婚事。那时候他一定没听说过“洁癖”这个词,我也不知道“南辕北辙”到底是什么意思。没走进婚姻的人绝对不会知道二人相处是多么大的问题。

        说起来冯志刚也是可怜人,读初一的时候他妈跟别人私奔了,父亲除了喝酒和骂人再不会做别的事。他说:“没有妈的日子真他妈不是日子,家也不再是家,是他妈的地狱。我在地狱里上顿不接下顿地熬过青春期,长出嘴角的绒毛和鸡巴上的屌毛”。当时他说这话的时候我们正在布置我们的家,我对他产生了一种母性的怜爱。想着要疼他一辈子,不让他再受一点委屈。

        我不满周岁就失去了父亲,于是很多个叔叔依次走进我的家。刚学会走路我就知道每一个叔叔都有两张面孔。一张像天使般和善而另一张像魔鬼般狰狞。还没学会说话我就学会了看脸色,学会了巴结、讨好、委曲求全。

        我常在叔叔们狰狞的眼神里仓皇失措地拿起抹布,擦拭家里所有能擦拭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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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年磨一剑,我怎么愿意将自己的手艺一而再再而三地传授?再说,这丫头也不是来学艺的啊。我哪有时间哄她玩。赵静雪和刘晶的身世让我心生怜悯才破了戒收了她俩。如今这个局长千金也来凑热闹,我打心眼里反感着,拿定主意不教。

        鲁迪在华清池的第一天就被我晾了起来,直到下班,我一句话也没和她说过,她一直讪讪地站在边上看。

        不出三天,她准跑!我在心里对自己这样说。

        第四章

        刘晶又要结婚了!当她喜滋滋地把这个消息告诉我的时候,我的脸顿时红了。仿佛宣布这个消息的不是刘晶而是我自己。鲁迪当时就拍着手跳起来:“真的?太好了!刚来就遇见这么好玩的事。大师姐,你不是初婚吧?几婚了”?我满脸尴尬地快速扫视了一周,发现楼上那三位正聚精会神地说着昨晚的一个客人,其他浴客也在自己的身体上自顾地忙碌着,没人注意刘晶。

        浴池拐角处有三个花伞喷头,没有任何标识,但都心照不宣地知道那是给楼上的准备的。赶上周末或者节假日,浴池里就塞得满满的,好几个人挤一个花伞。再挤也没人去那边,那三个花伞孤零零地寂静着。每天临近中午,楼上的会下来,那三个花伞才会开出花来。

        孙丽凤知道大家的介意,她规定她们只能在那里洗澡。不得进浴池里面。

        现在临近中午,三个花伞都开花了。水花中的她们不时地爆着粗口,伸手朝对方的奶子上捏一把,撇着嘴笑:“这家伙,耷拉得像只面口袋”。被捏的也不示弱,一巴掌狠狠地拍在对方的屁股上:“你他妈的脸抹得跟下了霜似的,身上却粗糙得像柞树皮,扒光了后没人退钱退货吧”?她们似乎没有注意这边,或许也没听见刘晶的宣布。如果听见了会怎样呢?我想起前几天韩月月撇着嘴笑话刘晶的话:“几个了?四五个了!靠,还不如我呢,至少还能挣几个钱。他妈的白睡,睡完了还他妈的给人家做饭洗衣”......

        而此刻刘晶的脸在蒸腾着的热气中泛着红晕,细密的鱼尾纹中闪出亮晶晶的色彩。我仔细看了看,是的,没看错,她的眼神是亮闪闪的,和每一次结婚一样,里面装满了憧憬,找不到一丝难为情的痕迹。

        刘晶没有看到我脸上的难为情,她颤着兴奋的声音说:“师傅,别忘了,周六,银河酒店二楼”。那边韩月月的声音突然传来:“又要白玩喽”,接着几声刺耳的坏笑响起来。刘晶扔掉手里的脏浴膜就走,我怕她打架赶紧叫了一句:“刘晶”!她却绕开她们朝着门走去,走到门口掀开门帘时她忽然仰起头朗声说:“磨不坏帮儿,磨不坏底儿,挣点钱儿,买点米儿”.......

        “我操!你个傻逼,磨坏了你也挣不到买米的钱”......韩月月气急败坏地掬一把水朝刘晶背影泼过去。

        鲁迪笑得直不起身子,那两只仙桃般的乳房都被笑颤了,像两只不安分的小白兔,突突地乱跳。

        我接过一个助浴票,顺手贴在白瓷砖墙上。仿佛看见粉红色的两张毛爷爷作为份子钱,飞出了我的口袋。

        第四次。从刘晶第一次离婚从农村来到华清池跟我学徒,十年,四次。加上第一次。这个快半百的女人结婚五次了。让我不明白的是刘晶哪来的这股子劲头,每一次恋爱都激情四射激动不已;每一次婚姻都带着满满的憧憬;每一次结束又同样地肝胆俱裂。痛也罢喜也罢,对于刘晶来说,似乎只是一时的事。

        她像一只失去记忆的飞蛾,一次次朝着那束致命火光扑过去。

        第五章

        一个星期后我决定开始教鲁迪了。

        那天我在更衣室准备吃午饭的时候儿子打来电话,腻腻歪歪问候了半天。他说:“妈,你别搓澡了,我以后把军帖都给你花,我在这里吃住都不用花钱”。我幸福得有些眩晕,眼泪也流下来。哽咽着絮叨了好一阵子才恋恋不舍地撂了电话。回头时差点撞上鲁迪,她手上举着几张面巾纸,眼睛却看向别处:“你儿子”?我边擦眼睛边应她: “嗯”。

        “他多大”?

        “十八岁”。

        “小我一岁,他是个有福气的弟弟”。

        我在她这句话后面愣了一下,想起她远走他乡的亲妈和她那年轻的后妈。将一口气叹进肚子里,看看她瘦小的肩膀,随手将我的干浴巾披在她肩膀上。

        她没有往日的嬉皮笑脸,认真地跟我说话。她问了很多关于我儿子的问题。我正被强烈的思念牵扯着,很愿意在这个时候有人和我说说我的儿子。我一一地回答着:“嗯,我儿子从小的梦想就是当解放军。长大了也没改变这个理想;他还说一定要当英雄;嗯,我没怎么打过他,不是他小时候不淘气,是淘了气马上就搂着你的脖子承认错误,你原谅他不到五分钟,下一个错误又来了”。鲁迪听到这里咯咯地笑。一只淡蓝色口罩挂在她左边的耳朵上晃悠着。看着她素着的一张俏脸,我忽然想起她来了一周了。

        她在我的冷暴力中熬过了一周。

        我举着饭盒问她:“我自己烙的葱油饼,一起吃”?她停住穿衣服的手,有几分扭捏:“一个人的饭两个人吃,师傅就不够吃了吧”?我笑笑:“放心吃,带了双份。今天你师姐不跟我蹭饭了,她借午休跑出去买结婚用品了”。我往饼里卷了大葱,抹了酱,又夹了几根香菜。递给鲁迪,鲁迪学了我的样子大口地吃着。她边吃边有些神情恍惚地看我。眼神温柔得像一头小鹿。我也神情恍惚地看着她,儿子香甜咀嚼的憨样冲进脑海。我不由自主地说:“慢点吃,这是死面的,吃急了不好消化”。鲁迪用甜糯的声音嗯了一声。

        一股子浓香扑鼻而来,孙丽凤走进来,手里拎个肯德基的袋子,她对鲁迪笑得后槽牙都出来了:“迪儿,怎么吃上这个了?阿姨给你买了肯德基”。鲁迪鼓着腮咀嚼着说:“你拿走吧,以后不要给我买饭了,我和师傅吃。对了,前些天买的那些饭钱,从以后我的工资里扣吧”。

        孙丽凤愣了,我也愣了。孙丽凤失落地转身离开时说:“你爸来电话了。他知道你在这里,很生气”。

        鲁迪停止咀嚼,忽然张开满是食物的嘴巴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真的?哈哈哈......孙丽凤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我,无奈地叹口气,走了。

        那天鲁迪吃了两张饼,当她喝完我递给她的热水后响亮而满足地打了一个饱嗝,一股大葱味从她丰满圆润的唇齿间窜出来。

        除了我和楼上的,华清池的其他人都在外面厅里吃饭,午饭是免费的,女浴里的助浴、一个收拾卫生的老大姐、男浴的三个助浴,还有男浴里一个年纪不小的收拾卫生的跛子。大家都端着塑料小盆围着吧台,一只手掐个大馒头,另一只手从塑料盆里捞出菜往嘴里塞。菜大都是白菜土豆萝卜豆腐之类的大炖菜,很少见肉,炖土豆块里偶尔放个鸡骨架就算改善伙食。

        其实吃啥无所谓,从前我也吃过。出一上午力气又累又饿,吃什么都很香。寡淡不寡淡的也无所谓,毕竟热汤热水的,吃下去很舒服。当我偶尔进了一次厨房就不再吃这顿免费的午餐了。我宁可自己做好带来,哪怕是凉了。楼上的通常叫外卖,她们口袋里的钱厚,想吃什么就叫什么。

        饭吃了一半,里面有人叫:“搓澡的,先别吃了。我着急,先给我搓了吧”。

        我放下手里的饼脱下外套锁进柜子,鲁迪也站起来。我说:“你吃吧,我去就行,你吃完再进来”。

        鲁迪没有听话,跟着我进来了。她站在浴床旁边,有几分虔诚地看着我。我对她笑了一下,边搓边说:“搓澡,从上到下,从前到后,最后是两面侧身”。她有些惶恐地应着:“我记住了,师傅”。客人有些不耐烦:“你快点吧,教徒弟别这时候教,我着急有个饭局”。因为泡得时间短,搓起来很费劲。没泡透就急着搓澡,搓完了也泡透了,还能搓出灰来,不明白的还以为搓澡的舍不得力气,没搓干净。我边搓边说:“没泡透呢,容易搓不干净”,她说:“搓吧,干净不干净的不找你。”停了下她又说:“想搓干净泡不透也能搓干净,你看君海浴池那个张大姐,从来就没有多余的话,搓得那叫一个干净”,我有些胸闷。

        我不再理会客人接着对鲁迪说:“助浴师这活,不仅要记住流程、学好技法,你还要明白,这是服务行业,你会碰上形形色色不同性格不同要求的客人。所以,你还得学会忍耐”。

        客人似有不悦,嘟囔了一句:“有完没完啊,偏在我搓澡的时候教徒弟”!其实我一直认真地搓着她的身体,教鲁迪的时候也没有停下手里的工作,并没有影响我对她的服务。搓完下地穿拖鞋的时候她脚底滑了一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我赶紧扶了她一把,她甩开我的手骂了一句:“他妈的,什么破狗逼浴池,连个防滑垫都没有,人家君海浴池从来就不会有这样的疏漏,今天我要是摔了,你们浴池得包赔我”!鲁迪看了我一眼,眉毛一扬就要开口,我伸手拉起她走出浴室。

        我们接着吃饼,吃饼的当儿我又给她讲了基本手法。当她听我说基本手法就有五种的时候扔下手里的饼跑去拿智能手机,她在手机上像个小学生般认真地记录着:一、碎式搓法。二、上推式搓法。三、圈搓法。四、平搓法。五、侧搓法。记完了又跑回来拿起饼就往嘴里塞。那一瞬间我有些糊涂,这是一个怎样的孩子,凭着那么优裕的日子不过跑来学这个?看着她娇嫩的小身子我生出几分疼爱,又去给她披上浴巾:“你还真打算学搓澡啊”?鲁迪不假思索地说:“对啊。不然来这里做什么”?

        “为什么啊,这可是个发不了财的苦活,哪有年轻人愿意干这个的?我问。

        “原因嘛”,她顿了顿:“有两个”。我“哦”了一声抛出疑问,她伸出葱白似的手指,我发现一涉及数字她就掰手指头。她歪着头掰着一根手指说:“第一,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能让我爹难堪的事了”。她又掰出一根手指,依然歪着头侧着脸,娇憨的样子很惹人疼,她说:“第二,我想让自己过又累又苦的日子。不过,这还不算太苦。如果我是男人就好了,我就去下煤窑”。

        “为什么啊”!我瞪眼了眼睛张大了嘴巴。

        “因为身体上的苦会让把心里的苦冲淡,冲淡了心里会舒服一点”。这句说得轻飘飘的,仿佛事不关己的样子。却像一根刺,扎进我的心里。

        我一把将她搂进怀里。

        她依在我怀里很安静,像只小猫般蜷缩着。

        第六章

        儿子很爱我。不超过三天,我的手机上准会出现一条短信。每周有一次给家里打电话的机会,他给我讲他的新兵训练、他的战友和他的班长,随着他的讲述我仿佛看见有一群青年,他们生龙活虎地在训练场上奔跑、跳跃。样子朝气蓬勃、率真可爱,对未来种满了向往和追求。

        刘晶的婚礼有些粗糙,简单得让人怀疑是糊弄礼份子钱。她身边那个耷拉着瘤子一样下眼袋的男人笑起来让人想吐。整个婚礼过程那个瘤子都没有蠕动过,只有刘晶在笑,满脸的笑容拉出了面部所有的皱纹,那些皱纹在脂粉后面跳出来,很刺眼。她烫了头发,鬓边有一支粉色玫瑰。“二婚都用粉色,只有初婚才用正红”。吃酒席的人这样说。

        我想:他们说得不恰当,应该是二婚以后的几婚都用粉色。

        鲁迪开始独立搓澡,我经常会安排一些孩子,或者陌生面孔给她。“她很认真,只是力气少了些”!很多被她服务过的人这样叹息。看看她纤瘦的小胳膊小手,我抱歉地朝浴客笑。

        那件事发生得太突然。她去了楼上!

        那天我起早包了牛肉馅儿饺子,装了满满两饭盒,又把饭盒用毛巾包好放进保温箱。做这一切的时候我似乎看见鲁迪满脸幸福大快朵颐的样子。她跟我说过妈妈知道她爱吃饺子,不爱吃甜食。所以总在生日那天包饺子给她吃。

        她却去了楼上!我打发掉最后一个浴客又给自己冲了一下澡。出来打开柜子拎出保温盒发现她不在。出去问吧台后面的孙丽凤,她朝楼上努努嘴。没有任何思考,我旋风般地冲上楼。

        她在和雪儿吃饭,面前摆着好几样菜肴,还有啤酒,边上摆着一个大蛋糕,蛋糕上有几朵鲜红的玫瑰,蜡烛刚熄灭,还缭绕着些烟雾。她和雪儿中间,坐着一个大腹便便猪一样的中年男人。

        楼上没有窗户,只有晕黄的灯光,可能是灯光晕黄?也可能是喝了啤酒?此刻她双颊坨红,更加漂亮了。男人的眼神片刻也没有离开她,随着她站起身来。雪儿高兴地说:“师傅,你来了太好了。今天鲁迪生日,我们一起给她庆生吧”。我推开了雪儿抓起鲁迪的胳膊,可能是用力过猛她咧了咧嘴。雪儿回过神挡在我面前:“师傅,你啥意思”?我目光凛冽地对雪儿说:“她还小,以后你离她远点,她不能来楼上”!雪儿的鼻孔粗了,双乳也因为她用力喘粗气几乎承载不住那层薄纱,一副呼之欲出的样子。她指着我的鼻子:“师傅,你瞧不起我”?我拨开她的手:“我没瞧不起任何人,何况你是我徒弟!只是鲁迪还小,不能来楼上”!鲁迪终于挣脱了我的手,她揉着胳膊说:“师傅,二师姐好心给我过生日,没别的意思”。我瞪她一眼,粗声吆喝:“下楼去”!

        雪儿忽然发疯般地掀翻了小圆桌。蛋糕还有蛋糕上鲜红的玫瑰都被压在了小圆桌下面。盘子碎了,汤汤水水洒出来,啤酒瓶也碎了,那猪尿样浅褐色的液体流了一地。那个猪头样的男人可能想劝劝雪儿,他嘴里说着:“小祖宗,这是干嘛?快消消气”就伸出胳膊去抱雪儿,雪儿没有任何犹豫扬手就是一耳光。“啪”的一声脆响。那男人怔住了,所有人都怔住了。几秒钟的愣怔后,男人发了飚,他提着雪儿的胳膊,像提一只小鸡,一松手,雪儿被摔在按摩床上,他恶狠狠地从牙缝儿里挤出几个字:“臭婊子,脾气还不小,你他妈找死吧”。雪儿像只母豹子般迅速从按摩床上弹起来,抄起一瓶啤酒砸向那个男人,男人一歪头啤酒砸在后面的茶色玻璃墙上。玻璃碎了一地,看热闹的发出一声惊呼朝后闪了闪。男人顿时目露凶光朝着雪儿扑过去,我也扑了过去。我们三个扭打在一起。我尽可能地护着雪儿,伸出手朝男人的脸上乱抓。

        孙丽凤来了,在角落里看热闹的客人也围拢来了。按摩的、足疗的、喝茶的、男浴里的助浴,不分男女都来了。

        这世界太无聊了,大家的日子都麻木寡淡。谁能错过这场好热闹?大家都围拢来又不靠近,随着我们的扭打前进或者后退,充分地保持着安全的距离。有些虚无缥缈的声音在人群里响起来:“别打了,别打了,有事说事呗”。这些声音里夹着孙丽凤的尖叫声:“停!停下来!别打了”!混乱的打斗持续了多久我不知道了,后来我听见雪儿叫了一声:“师傅,你流血了”。我抹了一把流进嘴里咸滋滋的液体,随手抹下来的,还有奶油、菜汤,也许还有啤酒。我晃了一下疼痛发涨的脑袋,爬起来拉着目瞪口呆的鲁迪下楼。

        身后传来那个猪头歇斯底里的叫声:“他妈的,手机呢?我要报警”!同时传来的还有雪儿更尖利的声音:“好啊,报警!谁不报警谁是孙子!最好再去找电视台!不然我用手机先给你拍下来取证”?那个猪头瞬间失声,抓起外衣像条落水狗般地匆忙逃离。他下楼的时候挤得的我的身子一晃差点跌下去,仓皇的身影后面扔下一句话:“这仗打的!真他妈莫名其妙”!

        所有人都意犹未尽地散了。

        鲁迪在一进更衣室就甩开了我的手,她瞪圆了那双花眼:“你干嘛啊?我和二师姐吃顿饭怎么了”?说到这里她孩子气地瘪了嘴带了哭音:“今天是我生日。只有二师姐记得我生日”。我忍着疼又抹了一把脸,想告诉她我也记得你生日,但张开嘴巴却说:“不能上楼。无论什么理由”。

        “你凭什么管我?你以为你是谁”!她带着哭腔喊完这句话一跺脚跑了出去。

        这句话像一个闷雷滚过我的头顶,我有些恍惚还是清醒?或者一开始是清醒的现在恍惚了?是啊,我是她的谁?凭什么管她?

        我呆立了很久,然后冷笑着打开柜子,从保温箱里掏出饭盒,将包裹在外面的毛巾拉开,将那盒带着温热的饺子连同饭盒一起扔进垃圾桶。

        第七章

        鲁迪从那以后不跟我说话,我也不理她。过了几天孙丽凤安排她去另一个班搓澡。从此她上班的时候我休息,她休息这天我上班。她一共学了不满一个月,就提前出徒了。她像一阵风一样刮进了我的生活又刮了出去。

        他这个月有几个晚上彻夜不归。我也没打听为什么。生活循规蹈矩地过着,我隔三差五就会接到儿子的电话或者短信。他告诉我已经挨过了新兵训练期,分到了汽车连,一切都很好。母亲来过一次电话,她哭着告诉我说继父死了,死于第二次脑出血。她说:“这一次是脑干出血,这个人是该死了。死前几天就不正常,絮絮叨叨老是说过去的事,说对不住你,他啊,是糊涂了,哪里对不住呢?挣的钱都给了我,把你养大。他身后也没个孩子摔老盆,你是不是回来送送他”。我截住她的话:“别难过了,死了就死了,你哭也不能复生,我也不回去送了,送不送的他都走了。有合适的,你再找一个”。电话那头母亲停止了哭泣也停止了絮叨,当我以为她挂断了电话的时候苍凉的声音又传过来:“不找了,算命的说我克夫,找多少都不能白头到老,我天生的鳏寡孤独命。我却害怕鳏寡孤独的日子,老天爷这么对我”。

        这句话的尾音拖了很长,像是茫茫荒野上一缕风苍凉地刮过。我有些想我妈了,也想起了从前的家。那时候她年轻貌美,时而开朗活泼,时而悲伤绝望。那时候年轻父亲的照片挂在客厅正面的墙上,模糊地笑。他是不是被她克死的呢?我想。

        家里的牙签用完了,我找出一根缝衣服针,跪在地上抠地板缝里的污垢。几平米的卧室和客厅,从凌晨四点半到八点,终于擦完了,我的心里一片清明。匆匆地换了衣服,摸了几块钙奶饼干出了门。

        下雪了。

        干冷了半个冬天后雪终于来了。我有些兴奋地踩在上面,耳畔传来好听的咯吱声。像是偷到了食物的老鼠,发出了愉快的叫声。有些孩子开始攒雪堆雪人了,他们手上拿着小铁锹,小脸蛋通红。父亲母亲在旁边陪着,手上拿着大铁锹。

        雪是冬天的魂。

        我踩着洁白的雪,咯吱咯吱地走,上了小桥,这座桥有九个桥墩,桥边的围栏有三百六十八根立柱,这是一座有了年代的桥。每一次走在上面我都会想,很多年以前有没有一个像我这样的女人从这里数着桥围栏的立柱走过呢?

        快过旧历年了,要不要去给那个死去的人烧些纸钱呢?烧纸钱的时候我说些什么?问他一句:你为什么在母亲看不到的地方瞪我,伸出脚将我绊倒?然后故作疼爱地扶起我问:“孩子,怎么这么不小心”?

        我真想去问问他:为什么那样对我?

        第八章

        接起电话的时候里面有个陌生的声音问我:“您是冯令辰的母亲”?我说:“是啊”。那边好像说了很多话,不是本地口音,我听得有些吃力,他大概说我儿子的手机里只有妈妈的号码没有爸爸的,这个电话只能打给您,我当时心里咯噔一下,怎么没有他爸的电话号码?他们不联系?他没有将短信像发给我一样发给他爸?这个道貌岸然的男人,是不是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虐待了我的儿子?我要去问他。

        他还说您儿子是好样的,他是我们学习的榜样。我在电话这边听他这样夸奖我的儿子会心地笑了,我的儿子当然是好样的,这还用你说!我在心里想。后来他一遍又一遍地说:“阿姨,您能听清楚我说的话么?冯令辰牺牲了,我们这里液化气公司失火,紧急调遣了我们连,发生了连环爆炸,他,还有几位战友,牺牲了,我负责与您联络并且接您来部队”。后来他失去了和我说这件事的耐心,说:“好吧,阿姨,就当我什么也没说过,我现在去您那里”。

        我的脑海中失火了,通红一片,看不到任何东西,只有火,熊熊地、轰隆隆地烧。

        我醒过来的时候孙丽凤在拼命地拍我的脸,掐我的人中。我推开她说:“失火了,冯令辰牺牲了”。孙丽凤瞪圆了眼睛嘴巴一张一合,我什么也听不见,脑子里轰隆隆地响,那是大火燃烧的声音。

        我想,我应该去看看那火。我向门外走去,走着走着我又想,在这之前我先回家,去问冯志刚,是不是虐待了我的儿子。就像我小时候,继父躲开母亲的眼神,做过的种种。想起那个眼神,我浑身战栗扫视了一下身边,没有抹布,也没有地板。我走在桥上,这座桥的那头,是一个弯,拐过去,通过两个红灯,是我的家。

        我脑子混乱地想:我回家的路这么曲折?小桥、弯路、红灯、车来车往的路口?十三来年我就这么走过来走过去?拐弯、上桥、下桥、等红灯、避开车来车往的路口的车,十三年,我就这样走过十三年!

        好像有人跟着我,有一个模糊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宋姐”!还有一些声音:“师傅,师傅”。我想起鲁迪,学了她的样子顺口说出那句:“师傅?我们何时西去取经”?想着她娇憨的样子我歪着头笑了。上了桥了,我边走边说:“这座桥有九个桥墩,桥边的围栏有三百六十八根立柱”。我边说边用手去抚摸那些立柱上的圆疙瘩。那是水泥做的圆疙瘩,滑溜溜的。我不知道说给谁听,似乎很多人都在听。很多人的嘴巴一张一合,但是他们不发出声音。这真是好笑,我听得见自己的说话声,却听不见别人的。这个世界怎么哑巴了?

        我继续走,脑子里都是轰隆隆的声音,震得我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我得说点什么,那些声音会把轰隆声冲淡一些。于是我对那些张合着嘴巴的哑巴说:“失火了,冯令辰牺牲了。我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淡然,像是在问候他们:“上班去”?或者,“嗨,吃了么”?

        轰隆隆的燃烧声中有一些声音似乎从遥远的天际传来:“给她家人打电话啊”!“她家人”?“她不能没有家人吧?她老公”!“没听她说过”!“其他人呢,她有没有要好的朋友”?“好像没有!没见过”。

        这些声音夹杂着轰隆隆的燃烧声,我的脑膜快爆炸了。我堵上耳朵继续朝前走,那些声音不见了,只剩下轰隆隆的燃烧声,我脑袋舒服了一点,眼前却通红一片,眼前的石桥、大树、河水、行人,甚至天空,都通红一片。

        我的世界失火了。

        第九章

        那火是在一声脆响中灭掉的。

        我看见冯志刚站在我面前,扬着他的巴掌。我的脸上火辣辣地疼。他的眼睛也失火了,大火烧红了他的白眼珠。他瞪视着我,我问他:“你是不是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欺负了我的儿子?是不是瞪他了?是不是伸脚把他绊了个狗吃屎,再把他扶起来关切地问,宝贝,怎么了”?我继父就是这样瞪我的,他一瞪我我就去擦地,他就笑了。我不能吃米饭,米饭不够三个人吃了,只够两个人。我不能吃,我胃疼。对,我就是这么说的,我不吃米饭,我胃疼。从那以后我吃米饭就胃疼了。每一粒米在我的胃里都变成一颗棱角分明的石子,硌得我生疼。

        他的唾沫喷到我的脸上:“新月,你想什么呢?那也是我的儿子,唯一的儿子啊!他说完这话抱着脑袋蹲了下去”。新月?是的,我的乳名叫新月,谈恋爱的时候他叫过。

        我此刻无比的清醒,于是又接着说第二个问题:“失火了,儿子牺牲了,没有儿子了”。他蹲在地上发出狼一样的嚎叫:“儿子,我的儿子没了,死了”!我认真地更正着:“不是死了,是牺牲了”。见他不理我,我蹲下身子捧起他的脸认真地说:“是牺牲了!不是死了”。我听见冯志刚发出了狼一样的嚎叫:“天呐!天呐”!

        冯令辰变成了墙上的照片,他也模糊地笑着,露出两个小虎牙。照片旁边,是烈士证书。下面有很高一沓百元大钞。据说是抚恤金。我看着看着就困了,就委顿下去,睡着了。

        我很累,睡了很久。做了很多梦。

        我梦见爸爸没死,他把我举过头顶,让我骑在他脖子上咯咯地笑。我还梦见一直藏在心里的那个人,他结婚了,新娘是我。我没有像另一个梦里那样,哭泣着跪在角落里,不能呼吸。我穿着洁白的婚纱,在教堂里举行婚礼,爸爸将我的手交给他。我梦见他温柔地拿开我手里的抹布说:“我来擦”。他知道我从来讨厌擦地,讨厌抹布拿在手里湿漉漉混沌不清的感觉。

        我梦见鲁迪不搓澡了,她爸来接她,温和地笑着拉着她十九岁的青春,从阴暗潮湿的华清池了走出去,一直走到阳光灿烂的大街上。

        我梦见自己能吃米饭了,因为那个人没有在妈妈去厨房拿辣酱的时候瞪我一眼,对我说:“今天饭做少了”!我很饿,米饭又香又甜。

        我做了很多梦,做得很疼,似乎哪里都疼,又说不清楚哪里疼。疼得不想再做下去,于是我努力挣扎,睁开了眼。

        鲁迪的面孔在我眼前,她说:“师傅,喝水么”?我说:“水?水是喝的么?是用来洗澡的!洗去污垢的”!

        鲁迪端着水杯低着头:“师傅,我们能搓去皮肉上的污垢,能搓去心里的污垢么?能搓去这世上的污垢么”?

        这句话让我的混沌的头脑慢慢清晰起来。

        那间豪华宽敞的房子是鲁迪妈妈离开时就给她准备好的,鲁迪煮了一锅面条,她说:“好久没回来了所以没准备什么吃的。明天我去买菜,你爱吃什么”?我咽下杯里的水又吞下她喂进嘴里的面条,看她一会儿想了想:“绞点肉馅,买点青菜,或者白菜,萝卜,包饺子”。

        鲁迪瞬间开心地笑起来,一双大花眼也弯成了月牙:“嗯,包饺子”。

        “吃完饺子后呢”?我问。

        鲁迪歪着头看着我,她听不明白这句话,也难怪,她还是个孩子。

        我接着说:“吃完饺子去上班,搓澡。不管皮肉上的还是心理的,我们总能搓去污垢,变得清洁一点。这是个神圣的职业”。

        鲁迪笑了,她呼啦一下吸进去一大口面条说:“对,这是个神圣的职业”。

        鲁迪说,她从冯志刚手里把我抢来的。她撇着嘴说:“我那个师爹,只会抱着你说对不起对不起,根本不可能会照顾你。我抢人的时候他很凶,问,你是谁?为啥抢我老婆!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对他说,我没抢你老婆,我带我妈回家”!

        阳光透过窗子射进来,丝丝缕缕,暖融融的,多好的早晨!新的一天开始了。我喜欢看见早晨,还有早晨的太阳,还有在早晨太阳里背着书包的孩子。

        冯志刚来过,拎来一些瓜果蔬菜。我一直没跟他说话,也不看他。我怕看到那张酷似我儿子的脸。

        他也没跟我说话,他只跟鲁迪说:“我把家里擦得一尘不染,地板缝都用牙签抠了。还撒了消毒水”。

        后来。

        我开始上班了,依然在华清池,依然将手纸塞进脚趾缝,再裹上一层塑料布。

        太阳每天都会落下去,隔日又会升起来。一升一落便是一个日子。一个日子连一个日子,便成了岁月。人行走在岁月里就像鱼游曳在水里,停下了,生命就结束了。儿子成了停止游曳的鱼。他调皮的笑脸却无处不在,有时候在花伞下面的水雾中;有时候在客人白花花的身体上;在路上;在空气中。后来我才发现:他在我的眼前,心头。他没有离开我,在我身边的另一个时空里陪伴我。我这么想。

        鲁迪报了省城的一所民办大专院校,学习播音主持专业。她说她从小就喜欢主持人,穿着漂亮的衣服,将话说得那样漂亮。她几乎每天晚上都给我打电话,叮嘱我说:“窗台上的薰衣草没干死吧,你别忘记浇水”。她还说:“这个周末我回家,你能不能给我包两种馅的饺子啊,牛肉萝卜馅和芹菜青椒肉的我都想吃”。她在挂断之前说:“可惜你离我太远,看不到我背着书包去教室的样子”。我笑笑:“我能看见”。是的,我能看见,她背着书包的样子,儿子背着书包的样子,经常重叠在我的脑海中。

        雪儿走了,她赚够了替他爹还债的钱,她没有和任何人告别,悄悄地走了。那一天她失声对孙丽凤说:“够了,终于够了”!说完她长出一口气,第二天就离开了。我知道离开这里她就不是雪儿了,她是赵静雪。

        刘晶又离婚了。她悲痛欲绝地问我:“师傅,这世上有没有不骗人的男人啊”?我想都没想说:“有,一定有”!于是我看见悲痛从她脸上消失了,一缕笑靥缓缓绽开,那绽放笑容的皱纹里,也绽放出一些希冀、憧憬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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