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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夜彭城的头像

        雪夜彭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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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散文
        20230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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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吕氏春秋·有始览·有始》上说:东南为扬州,越也。

        扬州并非只是扬州,东南富庶,东南文化繁荣,原是有个大扬州的,大扬州并非只是一城、一府,远古国有九州,扬州是其一。

        最早的地名是杨洲,夏朝之后是扬州。“扬州西据敷浅(庐山),原东汇泽为彭蠡。”到周朝复为杨州,《周礼·夏官·职方氏》说“东南曰杨州”,《通考》说“彭蠡以东为杨州,九江以西为荆州。”

        饶州古属扬州,明朝的扬州府和饶州府是并立地位的,饶州府治到扬州府治有千里路远,但这确实是相邻的两个府。人、物往来,靠车马劳顿,毕竟运输能力是远不及走水路的。所以饶州地面上的人多选择走水路下扬州。这就要先西后东,走许多“冤枉路”。走水路真没有捷径可走,船不如鸟,飞不过山去。

        鄱阳湖都昌水域,有猪婆山群岛,明朝起叫朱袍山,猪婆山是不是没有文化的乡民误读“朱袍山”呢?应当不是,那群岛确实像母猪带仔,朱袍之说不过六百多年,群山(有了鄱阳湖后为岛)却在那里守望了千千万万年。应该早就有“猪婆”之称了。而且,称山,可见有名之时不是岛。

        山之阳,有地名名叫饶河口。

        都昌许多走船的往事都跟这个地方有关,许多烟火人间,都被“饶河口”这个地名罩着。

        我年幼的时候,听许多人讲过“楼河口”的船运往事,那时我还不知有饶河,当然不知那地名实为“饶河口”。

        都昌文化,很大程度上渗透着饶河的血脉,饶河流域,其实有着好大一片水土,昌江从安徽祁门(古称昌门)起源,一路逶迤,在峙潭分支东去到鹅湖,在浮梁城分支去西北有蛟潭,主流一路南下,到昌南古镇(景德镇的前身),再到鄱阳为鄱水,之后往西,和东南方向弋阳那边来的乐安河汇合成更宽大的水面数十里,是为饶河。饶河再西,到猪婆山之后和赣江合流,水面渐宽,浪奔浪流进入进入彭蠡泽。彭蠡泽是鄱阳湖的前身,“湖口”其实是彭蠡泽入长江之口,东汉有人着《水经》,南北朝郦道元为《水经》作注成《水经注》,《水经注》上载明:“彭蠡泽在彭泽县西北面。”这一是说明当时彭泽县治在今县治更南的地方,还说明彭蠡泽确实只是今日鄱阳湖西北水域的小小一方。

        都昌地面有饶河口,就是说饶河西行到都昌。饶河够长,饶州到猪婆山有一百八十里水路,都昌县,曾隶属饶州,饶河口在都昌,就是非常正常的事儿了。

        都昌人演唱的赣剧,最重要的两大部分是“弹腔”和“高腔”,当然还有发源于赣南或高安的“采茶戏”,一些人崇尚“高腔”,“高腔”明显有北地风韵,需要非常不俗的唱功,高音之高令人咋舌,南人很少人唱得上去,乡人只好明目张胆地用“假声”,那就难免被听众揶揄为“赶鸡”。因为难,光是唱功就足够让学艺者毕生殚精竭虑,并存的“弹腔”,俗称“饶河调”,则没有那刻意的高音部,整部戏都在一个平缓的音域里回旋,洋溢“扬州风情”(都昌很长时间隶属杨州或扬州)。音域无需太宽,菜园子里挖地,豆腐坊里做豆腐的女人都可以随意唱出,这就大众化了。其实这很符合饶河里走船的味道。昌江里有险滩,也有七个绣花潭,绣花潭说的是走过险滩之后的平和气象,放排的男人可以放下竹篙抽烟想风花雪月,女人则可以放下手中的事儿绣花,水到昌南镇,那更是到了“烟花三月”的地界,比起扬州的婉约更多许多云罩雾绕的山味,之后水走鄱阳是为鄱水,把乐安河里一路流来的情调汇合,新得一个名叫饶河,饶河一路西,遇赣水,再北,到长江,或再西,船人去风高浪险的境地,历光屁股拉纤的人生,那是走上江;多数船往东,去古扬州许多繁华地面,是为走下江。下江并非只是下,下了还得上,光是下也并不是沉溺,也是“挥汗湿青衫”的人生。走上江的事儿萎缩得几无痕迹,走下江的说法延续至今。拗转话头再唠叨饶河调,那曲儿实在能养南人的身心,说是如泣如诉,却并不过分哀伤;说是阳春白雪,却实在是人间烟火,朗朗上口,作田人听了,会歇肩停锄,会心一笑,来一袋黄烟吞云吐雾;打铁人听了,敲小锤的师傅也会轻点砧铁,示意下手(或徒弟)去取锡壶来嗞口老酒。有时明明是黑喜会人家请的戏班,路人听得戏文却不觉哀伤,脚步如一时借得饶河里吹来的东风,身爽心轻。我爷是唱“高腔”的,非常固执于“高腔”的“霸主”地位,不知多少次强调“弹腔戏、高腔曲,采茶戏是啥啥的”,他也还是知道弹腔的受欢迎程度的,但只承认人家那是戏演得好,并非曲有多高大尚,我从小就喜爱“弹腔”,无论出门在外还是回到故乡,只要听得“三圣母——坐洞中,前思后想,想起了柳官人好不——心酸哪”的袅袅弹腔,就如喝了“清华婺”,立马精神抖擞,这明明是轻慢了我爷的“高腔”情结。我爷拿我没办法,只是补上一句:“那是饶河调”。是的,饶河调,饶河水西入扬子东下扬州,原来是这样的桂花香一样的烟火味。

        我的先辈,很多人作息在饶州,其实饶州早已无存,饶州府消失后,并没有饶州市,上饶市治并不在饶州遗址上,两地相隔几百公里。如今鄱阳县倒是在县城南辟地做了个复古“饶州”。

        饶州,饶州,我亲历几辈人咀嚼饶州,许多亲人曾在饶州,做匠人,打铜打锡打船篷;为小吏,上应官府下恤民;当水手,夜观星宿日看风。

        饶河里船载什么东西啊?

        浮梁山区古木森天,扬州、杭州、金陵乃至多少朝代的京城里的雕栋画梁,很多来自浮梁,多少树排汉,下昌江,走饶河,行下江。

        有了鄱阳湖之后,瓷器从饶河里走向神州大地,乃至世界的每一个有人居住的地方。

        许多往事,不见经传。

        只留饶河口,至今传唱在人间。

        饶河口附近有标石,一石之标,在于为船舶指示方向。这明显是有了鄱阳湖后的名称,那么在远古,有饶河无鄱阳的时候,这个地方有名否?那当然是有的,只是那名该是“猪婆”之类,后人嫌弃其土俗,丢到瓜哇国里去了。

        我在这个地方发现了大量石器,有打孔的流星、磨工精致的图腾,这明显告诉世人,这个地方是万年前人文兴盛之地,新石器时代乃至此前很多年,一样有饶河水来,水边住着石器人,他们没有文字,甚至没有衣衫,住着土洞,他们的“高科技”是烧土为盆、钵,磨石为刀、斧,他们的智慧却和今人没有太大差别,他们爱恨交织的生存方式比今人更多许多醇厚的热度。

        饶河流域的鄱阳湖床上,散落着大量的瓦砾,饶州古地有瓦屑坝,甚至都昌和合也有瓦屑坝,如今文史专家研究瓦屑坝文化,说的是明洪武年间的移民和移民行为对中国人口分布的影响。尚没有人专业研究瓦屑坝的“瓦屑”,七年来,我发现瓦屑坝乃至整个饶河流域的瓦屑分布的地方,并没有瓦碎,所谓“瓦屑”,其实是非瓦陶片。种种的陶片,是石器人制陶的产物。

        呵,饶河文化,积淀千年万年,怎一个源远流长了得!

        上世纪末的都昌人,有“疏港”的说法,疏浚的“港”其实是鄱阳湖形成前的饶河道,年复一年,河道被泥沙淤塞,不便于鄱阳湖区枯水时节的船运,于是产生了疏港的季节性工程。今日周溪地面,有“周溪大港”、“泗山小港”(另有“小港口”的地名),这里的“港”,小者是早先的溪,我写过《周家住在那溪边——周溪街的前世今生》,说周溪的得名源于周姓村民住在溪边,百溪入河,一如昌门水来;大者是饶河古道,旧年枯水时节,我实地考察饶河古道多次,除了发现标石新石器遗址,还发现了一截地下河。都昌黄金咀地面,有一段活水从地底下冒出,即如在严重干旱河床龟裂的时节,尚能形成一小小内湖,水往西行数百米汇入饶河口。水质清冽,和饶河道里浑浊西行的水色形成强烈的对比。这股水道宽约五米,水流甚急,流量可观。就是说,单单是这一泓活水,足可保持保住鄱阳湖不错的活性。这是是实实在在的鄱阳湖动脉,应当是南朝鄱阳湖流域的五级地震造成泉流变道形成的奇观。此处陶器遍布河床,附近有活在都昌人心中的“瓦屑坝”,说明这里曾是石器文明的集聚地,古往今来有庙宇,有船坞,有制陶用陶的人。

        古来饶河的伤痛,饶河的悲歌,饶河的瘢痕,饶河种种生态的好,好似都随鄱阳湖水逐着江水入海去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总得留下些什么吧?

        枯水时节君去河床,从鄱阳双港到饶河口,一路看来,用你诚挚的心,敏感的心,善良的心,智慧的心,打夜工的心,去敏感那些迹象,石器在那里,河道在那里,泉流在那里,饶河口在那里,甚至饶河调也在那里。

        思思想想,保准君会大哭一场。

        哭一场不算什么,哭后还会思思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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