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十七岁那年得了一种怪病,深夜常出门游荡。庶一走出村庄,就感觉自己没有了双腿,飘浮在稻田上方。稻穗已勾头,田野金黄一片。月光清白,摇摇晃晃洒下来。
一个夜晚,庶走出了村前开阔的稻田,在黄村南面的溪边碰到了夜钓的三鼓伯。
三鼓伯嘴里噙着旱烟杆,回头盯着庶,不说话,眼里闪着两点绿光。烟斗里的火光一明一暗,白色烟雾罩住了三鼓伯的脸,庶觉得阴险可怕。
庶立在旁边看了一阵,壮壮胆,问三鼓伯:“大伯,这溪流通往哪里?”
三鼓伯没回头,盯着溪流说:“听老辈人传说,从前溪面上木船来来往往,船上装满了货物。但不知从那个年代起,下游就变成了湖泊。湖泊比天还阔,一眼望不到边。从此水路断了,溪流上没有了木船、竹排,黄村再也没有人出去过。”
关于庶的夜游,村子里有许多传说。有人说,庶漂浮在旷野里,他看见了庶,但庶看不见他。有人说,庶身体健全,但没有脸,他遇见人就一闪而过。总之,夜游的人究竟是不是庶,村民们也说不清。
黄村东、西、北三面环山,庶夜里常去爬山。真怪,不管爬东山、西山、北山,庶在半山腰都会遇见打猎的酒爷。
酒爷眼里闪着两粒火星,他冷笑一声,对庶说:“后生,别费劲了,从来没有人走出过大山。”
关于酒爷的年龄,村民们说法不一。有人说,酒爷上百岁了,满头银发闪亮。有人说,酒爷还是个青年,头发乌黑。其实谁也没看见过酒爷,都是心里猜的。村民们都说酒爷住在深山里,但具体是哪座山,他们都说不上来。关于酒爷的年龄、住所,村民们从不深究,他们只要知道酒爷的存在就足够了。
白天,庶常坐在门槛上,盯着地面发呆。看阳光一寸寸移动,一坐一整天。有时,父亲叫庶去耕田,他背着牛轭到了田边,发现水牛没牵来,就转回家。却又忘了牵牛,打开猪栏门,把猪放到了野外。
庶的父亲见儿子这副模样,唉声叹气,说这孩子的魂被鬼勾走了。
三鼓伯日里有时碰见庶,问起夜里的事,庶晃晃头,说:“我一觉睡到天大亮,夜里没出过门呀。”
庶家和邻居小扇家多年互助合作干农活。
那年夏天,晴燥了几个月,看不见一片乌云,闻不到-丝雨腥味,天越退越高远。田里的秧苖都干瘪成了黄松毛,有些田块拆裂得能装下一只脚丫了。
吃完晚饭,庶和小扇就到溪边车水救秧苗。庶日里看上去傻呆呆的,夜里却神气活现,他牵着小扇的手说笑个不停,脚踢得石子飞滚。小扇十六岁了,跟庶从小玩到大,她不像村民那样,认为庶傻了。小扇理解庶,认为庶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心思。小扇特喜欢庶白天傻傻想事的模样,常常偷偷趴在院墙上看庶,不想惊醒他。
大圆月亮升起来了,舒展着身子,惬意地盘坐在天空中。银白的月光洒下来,嘶嘶发响,沙滩上涌起金色的细浪。远处的村庄睡得很沉,象一条黄牛,卧在山脚下。
庶和小扇趴在高高的水车架上,脚下的水车踏板一圈圈转着,长蛇样的车斗吱吱呀呀,一节节攀升着,把水从溪里戽上来,骨碌碌送进沟渠里。
小扇扭头望着庶,说:“庶哥,我喜欢你晚上的样子,眼睛多明亮。”
庶神采飞扬,他对小扇说起了他的计划,说他要走出黄村,到外面看一看。
小扇眼睛放光,说:“可黄村人从来没人走出大山呀。”
庶仰脸望着月亮,说:“能走出去的,是村里人不想出去。”
小扇欢欣鼓舞,说:“庶哥,等你回来,带上我去外面生活好吗?”
庶用劲点点头,说:“当然要带上你。”
小扇把头靠在庶肩上,双脚欢快地踩着水车踏板。
一日,庶失踪了。
黄村只百来户人家,庶的父母逐户上门问讯,都说没见到庶的身影。庶的父母整日呆坐在门槛上,眼睛深陷成了黑洞,没有了一丝光泽。
小扇见了,对庶的父母说:“别担心,我知道庶哥干么去了。他说他不想这样活着,要到外面看看。”
庶的父亲埋下头,说:“在家里种田养猪,不好吗?”
几年过去了,庶没有回到黄村。
一个夏夜,屋里闷热得能焖熟鸡,村民们便都聚集在村头井边乘凉。月光凉丝丝,水一样漫开来。月亮升到了天中央,薄了,光洁了,细了一圈,没骨似的游动中在云彩间。
有人忽然想起了庶,说“不知庶在外面生活得怎么样?”
三鼓伯脖颈一梗,说:“哪有外面呀,水路断了,几百年来,从没有人走出过黄村。”
有村人叹口气,说:“黄村多好,田里产稻米,溪里有鱼虾,山上长竹木。庶不知怎么想的?”
有村人叽咕笑,说:“男大娶妻,女大嫁夫,黄村连男女都自给自足,多好的地方啊。”
小扇听了,心里懊恼,在一旁高声说:“你们没出去过,怎么知道外面的情形,或许比这里好许多。”
一个中年妇女拍拍小扇的脊背,说:“小扇,你二十岁了,还不嫁人,是想等庶回来,带上你走吧。”
众人于是纷纷讥笑小扇,说,庶不回来了,回不来了。水路断了,他想回也回不来了。小扇,你等到眼珠黄了,也是白搭。
正说着,旁边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声大如洪钟:“我打了一辈子猎,山那边都是悬崖绝壁,鸟才能飞出去。”
村民纷纷扭头四下张望,只见声音不见人。月亮地里,有一个黑影在飘荡。村民乱嚷嚷:酒爷下山了,是酒爷的声音。
很多年以后,黄村出现了一位陌生人,四十来岁,脸白净,衣裳整洁,不像村里男人满脸胡子拉茬,浑身邋遢。陌生人绕着村庄四处转,走路风快。村民们没见过他,好奇地跟着跑,村巷里卷起一股尘土。
陌生人转到了小扇家门口,见一个少年男子挥舞着锄头,在门前地里翻掘田土。
进了院子,陌生人看见小扇在井里打水,井沿边有几只大木盆,里边堆满了衣裳。院子里有几个孩子在追逐打闹。
小扇一怔,问:“稀客从哪儿来?”
陌生人眼睛一亮,说:“我是庶呀。”
小扇皱起眉头,问:“你是哪户人家的?黄村巴掌大,都是熟面孔。”
陌生人指着院墙那边的两间矮屋子,说:“你不记得啦?我就住在你隔壁。”
小扇揉揉眼睛,说:“隔壁两个老人去世好几年了,从没见过他们家还有其他人。”
这个自称为庶的人说:“十七岁那年,我出远门了。”
小扇问:“那这么些年,你去哪儿了?”
庶晃晃头,说:“想不起来了,像是做了一个梦。”
小扇和庶正说着话,门口进来那个掘地的少年男子,他把锄头一扔,说:“不挖了,不挖了,天天挖土。”
小扇忙对庶说:“这是我大儿子芒种,今年十七了。”她又指着院子里戏耍的几个娃,撇撇嘴说:“像下猪崽,十几年功夫,一下一大堆。”
庶望望小扇,小扇的脸皱成了干菜皮,胸耷拉到肚子上。庶眼前浮现出那个十六岁的少女,小扇的脸光洁明亮,胸高高耸立着。庶一时间恍恍惚惚,眼前的妇女和那个少女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
庶回家后,忙着拾掇旧屋,修理门窗,爬上屋顶翻盖瓦片。拾掇好屋子,又去门前田里,挖掘荒芜多年的土地。
芒种日里常来庶家,看着庶挖掘地,问:“庶叔,三鼓爷说你去了另一个世界,那儿怎么样?”
庶眯瞪着眼,说:“我从未去过另一个世界,一直住在这里呀。”
芒种仰脸望望天,又问:“一天夜里,我在山上碰见酒太公了,他说你找到了出山的路。但三鼓爷硬说你是撑着竹排漂流出去的。”
庶直起腰,柱着锄头说:“酒太公和三鼓爷是谁呀?我不认识他俩。”
芒种追着问:“听人说,外面有接着天的高楼,还有自行车。”
庶搓把脸,问:“谁说的?自行车是什么样的?”
谁说的?这个问题的确难到了芒种,是啊,是谁说的?黄村人从没走出过大山,外面也从没有人来过黄村。但自己怎么就认定外面有自行车,这真是件稀奇古怪的事情呵!
芒种搔了半天头,又接着问:“庶叔,你走了那么多年,为什么又回来?”
庶仰头望天,皱着眉头说:“我根本没出去过,一直住在隔壁,大概是人们忘记了我吧。”
芒种一阵乱晃头,打记事起,隔壁屋子里就空无一人。他认为是庶不肯告诉他过去的事情,就缠着问:“庶叔,你还记得出山的路吗?”
庶目光坚定,不容置疑,说:“山上根本没有路。”
自隔壁的庶回来后,每天深夜,小扇就下床出门了。天空辽阔,缀满繁星。星粒洒下来,沙沙响,小扇走在星雨中,身边明晃晃一片。旷野上空荡无人,野兔四下奔窜。一只火红的狐狸窜到小扇跟前,好奇地瞪眼望着她。
小扇一路小跑,跑到了溪边,见一位青壮男子手握竹篙,在翘首张望。小扇跳上了竹排,竹排晃晃悠悠顺溪而下。两岸黑黝黝的大山扑面而来,溪水无声无息地流淌着。
小扇俯下身子,辫梢浸到了水里。她从溪水中望见了自己的脸庞,洁白光嫩。一条粗黑的辫子像蛇在溪水中游动。
撑篙的青壮男子一声不吭,竹篙出水的声音响亮。小扇望着青壮男子想,这个人好像在哪儿见过?
忽然,漆黑的大山不见了,眼前是一片辽阔的平原。青壮男子把竹排撑到溪边,在一棵古树上系好缆绳,伸手把小扇牵上岸。
小扇跟着青壮男子来到了一座城镇。镇里有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圆的、扁的、长的、方的,小扇从没见过,发出一声声惊叹。小扇忍不住好奇心,问前面引路的那个青壮男子。小扇看不清青壮男子的脸,他仍一声不吭,埋头走路。
白天,小扇常来庶家,告诉他有关猪草的知识。水葫芦在哪里能捞到,野苋菜在哪里能挖到。
一天,小扇抱来几只鸡娃,黄绒绒的。鸡娃在院子里撒欢,小院有了生气。
一天,芒种不见了,好几天也寻不到踪影。
小扇慌了,忙去隔壁庶家寻找。庶家院子里,野草没到了膝盖。屋子的砖墙布满窟窿,木门窗漆黑。瓦楞上的草茎随风飘荡,发出吱吱的声响。庶家门上没挂锁,小扇推开门,走进屋里,蜘蛛网猛扑过来,蒙住了她的脸,眼前模糊一片。
屋子已多年无人居住,根本没有那个自称为“庶”的中年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