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舟《凉州十八拍》:辞典一般的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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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初知道叶舟,是因为李修文。
有一次跟修文喝酒聊天,论天下英雄,修文击桌,说有一人不可不识,问何人?答曰:叶舟。并附言:此人大才,任侠,有英雄气。
后来在武汉的一次诗歌活动中见到叶舟,瘦,不多言,但语出必有洞察之处,又有诗歌朗诵,深情,激越。我们虽然隔着年龄的代差,却一见如故。我读到了他的诗:
我体谅自己 这一生都在路上
寸步不离自己 也没有丢失一点一滴
我体谅这一条路 始终扶住我
用飞鸟的心 蚕的速度 慢慢抵近
我体谅天空 不弃不离地照彻我
在夜晚仓皇不已 在白天有一份伟岸
这首叫《偈语》的诗歌收入到诗集《诗般若》的专题“河西走廊”里,叶舟以一种古典的、抒情的、内省的方式为河西走廊塑形造像,佛经、菩萨、寺庙、浪迹天涯的商客和旅人,都在历史的地平线上走近又走远,叶舟在这一历史和文化中找到了自己写作的根脉和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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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舟其志也大。这或许是一种典型的西部气质?抒情诗和叙事诗都无法安放他对西部的热爱、想象和期待,甚至中短篇小说也不能,在对“文”和“史”的双重追求中,他选择了长篇小说,不是20万字,也不是50万字,而是100万字!150万字!——在我看来,这几乎是一个命定。于是,在关于西部的书写中,出现了两部堪称双壁的煌煌大着,一为出版于2018年的《敦煌本纪》,一为出版于2022年的《凉州十八拍》。正是有了这两部书,叶舟的身份标志有了明显的位移,如果说以前他主要是一个诗人,同时是一个小说家、随笔作者;而现在,他首先是一个小说家,当然同时也是诗人——但在最根底上,他是诞生于西部这片土地上的文人赤子,唯有赤子心、文人情,他才能创作出这样深切澎湃的作品。
叶舟的西部不仅仅是苦难、隐忍和复仇,同时也有豁达、儒雅、风流云散,他选择将抒情诗里的那个“我”藏了起来,用一种说书人的间离视角,来擦亮已然成为“锈带”的西部文明,让这一文明重新变为一种“敦煌蓝”——《敦煌本纪》精装版的封面正是这种充满了源头意义的蓝色!
《凉州十八拍》开篇的三个类似于引子的故事暗示了叶舟对西部书写的路径,这三个故事以“讲古”的方式通过凉州的郡老之口说出,分别指向牺牲、复仇和救赎,在这三个故事后面,是长达100多万字对以凉州为中心的河西走廊近半个世纪历史的呈现和书写,举凡典故、制度、人文、风俗、巫术、神迹、军事、贸易等等不一而足,洋洋大观。这一书写源于西部,却不仅仅局限于西部,而是以西部为中心辐射至更辽阔的地理版图和文化范畴。在这个意义上,《凉州十八拍》符合我对长篇小说的期待:长篇小说不仅仅是讲一个故事或者一段传奇人生,长篇小说必须提供足够充分的历史信息和文化信息,这样它才能转化为民族文化或者民族心灵结构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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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州十八拍》的所叙时间集中于晚清至新中国成立前,具体来说是上世纪第一个十年至上世纪40年代。这正是帝制瓦解,天下大乱的时期,古老的中国在落日的余晖里摇摇欲坠,凉州已经失去了昔日的辉煌,在灾荒、兵变和混乱中步入“末法时代”。在这样的危机叙事中,顾山农、徐惊白、权达云、朱绣一干人等粉墨登场,上演了一出隐忍、救孤、忠信的大剧。这其中最动人的形象,当属顾山农和徐惊白,前者守护铜奔马的秘密而不得不撒弥天之大谎,并看顾遗孤徐惊白直至成年;后者身世悲惨,年少懵懂,但在复杂而惊险的生活中一步步成长,最后成为一个勇毅的青年。叶舟借用“赵氏孤儿”的母题,呈现了一部现代少年中国和中国少年的成长记。
少年中国反抗的是腐朽的中国,中国少年对位的是愚昧昏聩的国民。这既是中国现代以来的修辞,也是历史的事实。“五四”运动让人们看到了中国人身上的元气和生命力,这是老旧中国涅盘为少年中国的希望和动力。叶舟笔下的顾山农和徐惊白就是这样一种富有元气和生命力的中国人形象。从文学史的角度看,顾山农和徐惊白的形象是对鲁迅笔下人物如阿Q、孔乙己的反写,鲁迅那一代人在目睹老旧中国的无能之后发愤着书,以求改造国民性,发新声,立新人。顾山农和徐惊白就是这样的“新声”和“新人”,不过相对来说,顾山农又新又旧,他更像一个过渡阶段的产物,带有某种后倾的姿态,而徐惊白,则更是一个飞起来的历史形象。这是从腐朽、下坠的历史中重新起飞的中国少年。要飞起来,就要有救孤和牺牲,一代人的牺牲与一代人的起飞互为辩证,而文化和文明,就是在这样的辩证互动里不断重生。叶舟说《凉州十八拍》的一个核心词是“续”——接续、延续文明的香火和命脉,在我看来,不仅仅是“续”,同时也是“赎”——赎回、救赎已经失落的忠义、孤勇和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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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回到凉州——河西走廊这一重要的地理学范畴。在最近的一个访谈中,叶舟将家族的历史与河西走廊的历史联系在了一起,《敦煌本纪》续写的计划被父亲的心愿修正为《凉州十八拍》,父辈的历史成为写作的一种发生学,而父辈的历史又是现代以来中国人迁徙史和流动史的缩影。河西走廊——其象征的正是一部生生不息的流动性历史。
《凉州十八拍》开篇第一个“讲古”说的是武威县突发“闲草之灾”,为了保全河西一境的安全,六郡老重新出山并作出了艰难的决定:“封路。灭草。揽畜。”这是一个充满了寓言性的故事,不仅仅唤醒了历史,也直指当下。河西走廊最辉煌的历史来自于其作为沟通中西方流动性的“丝绸之路”,流动性塑造了河西走廊多元文化的性格和面目,也带来了物质的繁荣和文化的昌盛,但正如“闹草之灾”也来自流动性的迁徙,不同的物种、人种和文化也会带来冲突和纷争,甚至是灾难。这在河西走廊的历史上并不鲜见。问题在于,流动性几乎就是河西走廊的命脉,没有流动性的交换、商贸、对话、互动,就不可能有河西走廊乃至整个西部的文明图谱。因此,不是阻隔流动性——流动性是无法通过人为手段阻隔的——而是如何保护并建构良善的流动性构成了问题的核心。叶舟穷几十年精力,对河西走廊的理解可谓深刻,在《敦煌本纪》里,核心情节之一是建立急递社,在《凉州十八拍》中,核心故事之一是顾山农建立保价局,这两者,都是现代流动性的关键设置,通过这种设置重新打通河西走廊已经“生锈”“凝固”甚至“腐烂”的流动性。
需要注意的是,流动性还不仅仅是横向的商贸往来,它同时也指向纵向的文化传续和阶层更迭,而其中最激烈的形态,就是革命。在《凉州十八拍》的1515页,在罗什寺带有象征意义的重修典礼上,县长陈恳丁有一段讲话:
“依我看,鸠摩罗什本人也是一名真正的革命者。”
“此话怎讲?”
“凉州方面的正确态度,应该是不问苍天问革命。革命,也唯有革命,才是当前最迫切的行动,也是至高无上的指南。”
这里的“革命”回到了革命的起源性定义:除旧布新,汤武革命,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革命在这里成为了一个“原词”,它所指向的,正是在历史里不断起飞同时又不断再生的流动性。
也可以这么说,只有重新流动起来——横向的流动和纵向的流动交织互错,河西才能成为河西,西部才可以成为西部,中国也才可以成为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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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前,叶舟写过这么一首诗:
天空藏住一部经说:“燃烧!”
大地攥紧一把草说:“修远!”
太阳这匹狮子,飞出了喀纳斯月亮说:“奔跑!”
秋天,一群白桦树走下山坡说:“吹动!”
鹰王端坐北天山说:“晴朗!”
在四序的泥土中,在源头
一个黝黑的孩子说:“成长!”
高挂于北方的星宿,我和纬度齐声说:“辽阔!”
这首诗和《敦煌本纪》《凉州十八拍》构成了一种互文的关系。这里的关键词“燃烧”“修远”“奔跑”“吹动”“成长”“辽阔”都可以用来概括《敦煌本纪》和《凉州十八拍》的美学特色和艺术价值。
这首诗的名字叫《辞典》。
我想说的是,《敦煌本纪》和《凉州十八拍》正是这样两部像辞典一样的大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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